體面和離
閃電在濃黑烏云中翻滾,大風卷起溪流中的波浪。暴雨頃刻籠罩群山。 懸在溪山仙臺屋檐下的風鈴卻沒有半分擺動。 清衍道尊早已將整個仙臺用靈力包裹,除了得到允許的人之外,一只飛蟲都無法進入。 “你我二人緣分已盡,感念五載相依相伴,今日在溪山層云之巔求得仙神見證,從此不再以道侶之名相稱?!?/br> 清衍道尊神色平靜,語氣如往常一樣溫和。 “溪山散人清衍,祈求天地見證?!?/br> 星點暗燃的香爐上方升起縷縷青煙,案幾的另一側,一個衣著素凈的青年有樣學樣地雙手攏起,俯身與道尊相拜。 “拙夢崖散人謝眠,祈求天地見證?!?/br> 仙臺外雷鳴驟然暴起,筆直擊穿靈力包裹的結界,將門外一株剛冒芽的紅豆樹劈成兩半。 枝干焦黑冒煙,樹上的果實瞬間軟爛,掉在地上便化為絲縷煙霧。 清衍低頭,伸手按壓胸腔中間的某處。 掌心之下的某個地方似乎空了一片,兩人間的約束至此煙消云散。 “可惜了?!?/br> 名為謝眠的前道侶嘆息一聲,清衍抬頭,望向三步之外。 謝眠的這句可惜卻是對著窗外的紅豆樹說的:“好不容易長這么大,過幾個月就可以采收入藥,砍下來當木材也是好材料?!?/br> 清衍微怔,隨即溫言安慰:“你需要材料和藥房說一聲便是。列個清單,一同帶下山吧?!?/br> 謝眠淡笑:“不用,紅豆樹再往南的藥房也常見,多謝道尊美意?!?/br> 言談間對兩人當初親手種下的相思之樹只有藥用價值上的關心。 五年,對于可以生長兩百多年的紅豆樹來說甚至還沒度過幼年期。雖說溪山仙臺靈氣充沛,但也僅僅讓樹苗比同齡樹木枝葉更加繁茂,離開花結果還有不少時間。 謝眠心中輕嘆。還未結成道侶時就聽聞清衍道尊已經有了心上人,早知這段關系不會長久,當初何必栽種長生樹種?犯傻又造孽,糟蹋了好好的植物。 窗外暴雨稍歇,風也漸漸平息,眼看就要恢復寧靜的天氣。 謝眠心平氣和地拱手鞠躬,與清衍道別。 “稍等?!鼻逖苣抗馕⒂虚W動,走到屏風后面,把銀杏木箱推了出來。 箱體長寬均為二尺半,表面花紋栩栩如生,四個側面分別雕上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花開葉落的風物,最上方的頂蓋繪著溪山仙臺遠景。 清衍打開左側的半面頂蓋,燦爛金光頓時充盈室內。 “凡塵事物都需要錢財兌換,不知道夠不夠你生活?!彼樕蠞M是慚愧。 謝眠用袖子遮住晃眼流光,忍不住糾正道尊對于金錢的認知:“清衍道尊,這些錢拿去買個山莊都夠用了?!?/br> 口頭上說是和離,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謝眠是被清衍從溪山趕出去的。 哪里還有下山后大魚大rou的道理,像是他還來狠狠撈了一筆似的。 他面帶微笑謝絕了對方的好意:“道尊客氣。這半個月我已經和管事清點完財物,行李盤纏都托人運到山下,馬夫已經在山門岔路等著了?!?/br> 謝眠是個務實的人,不會為了一口氣凈身出戶,和離的一個月前他就開始盤算五年來的財產。 一些本就是他的東西當然要帶走,結成道侶后養的花花草草可收的盡收,編纂的丹藥配方與宗門仙師和和氣氣折算價格,坐診五年的酬勞按內門醫師價算。 陪著謝眠算工錢的管事嗶哩啪啦打算盤,聽到他主動提出按最高級別計酬,忍不住瞟了一眼,心想道尊這個伴侶臉皮倒不薄。 可轉念一想,謝眠平時確是坐鎮整個丹藥岐黃閣的藥師之一,算起來還稍虧了些。 謝眠拿到最終的財物清單非常滿意。這都是他五年的辛苦錢,賺點錢不容易,一分都別想欠。 可要再往上加……就說不過去了。 尤其是清衍給他錢更沒道理。這算哪門子活計的價格? 謝眠又補了一句:“箱子太重,溪山澗路窄崎嶇,我也懶得帶?!?/br> 清衍張嘴就要回答,青年卻后退一步,稍稍欠身,語氣平淡:“我們緣分已盡,出了仙臺的門就是陌路人。道尊送我下山恐怕不合適?!?/br> “……謝眠?!?/br> “道尊?!彼哪樕蠏熘L久不變的微笑。 清衍嘴唇囁嚅,骨節分明的手仍輕推木箱,固執地要把東西送給他。 “這五年來……委屈你了?!?/br> 千言萬語只凝結成這一句意味不明的道歉。 謝眠的笑容快要維持不下去,目光在他的臉和裝滿錢財的箱子間游移,眼下皮膚微顫,抿唇不語。 清衍再次把木箱往前推,箱底的滑輪沉悶轉動,一次只能前進幾厘。 他勸道:“當做補償,收下吧?!?/br> “……原來是為道尊當五年道侶的酬勞?!敝x眠抬頭直視另一個人的眼睛,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眉眼卻一片冰冷,“以物易物,錢貨兩清。清衍,你算得比宗門最厲害的管事還清楚?!?/br> 說罷不再糾纏,上前奪過木箱雕柄,不吭聲地向門外推去。 他一離開靈力覆蓋的范圍,仙臺的無形結界便瞬間潰散。 無數縹緲純粹的仙靈消失在空中,余威波及到數百里之外,無數大能紛紛驚動,知曉這是天下第一人修行境界再上一層的征兆。 溪山清衍,不愧是冠絕世間、無心無情的天縱奇才。 …… …… …… 三個月里,當世第一人踏入飛升道前的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 凡是修道的、算命的、家里有親戚在道門做活兒的,全都拿道尊說事。 左邊說書大爺搖頭晃腦:“話說那一日烏云遮日天狗食月,無牙賊悄悄潛入溪山的云頂至高之巔,毒暈小廝、打昏護法,劫道尊的伴侶為人質,逼那清衍道尊獻上三魂七魄……” 右邊大嬸捏著小孩耳朵:“再跑?再跑?書就不讀,還以為天天聽故事就能修道成仙吶?!那勞什子道尊不道尊,全是編出來哄騙小孩上山當苦力!” 謝眠眼睜睜看著小屁孩哭哭啼啼地被攆回家,旁邊的說書攤位時不時爆發喝彩,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放下小桌,支起洗得干干凈凈的布招子,亮出攤位招牌—— 「謝記糕點」 桌上擺著三個蒙著布的木盒,只在最上頭露出幾個方方正正的點心,紅的黃的白的,種種不同滋味。 圍觀說書的人探頭招呼:“小謝!來三個桂花,包起!我帶回家給媳婦兒?!?/br> “來了,給您打包?!?/br> 謝眠手腕翻飛,快速打包完畢,將小包裹暫時放在桌下層格,等這段情節說完再遞過去不遲。 在這里擺攤已經有一個多月,漸漸也培養出一些臉熟主顧,給他們行點方便是應該的。 要說謀生,最快捷的是行商,最清閑的是去賭場放貸,再不濟做回老本行當個大夫也在情理之中。 偏偏謝眠就是膩了。躺了幾天回想從前,從小到大關在山里,每次跟隨師父出門給人做法都興奮到睡不著覺,夜里和師弟師妹換上常服溜到街上,看什么都新鮮。 成為街邊的小商販也算圓了夢想。 謝眠只會做這一種糕點,糯米混著甜甜的花果汁水搗軟,里頭裹點做好的蜜餡,外面再撒上磨碎的咸香花生粉,口味沒話說,就是不能多吃。 熟悉開攤時間的客人接二連三光顧,剛剛那位怒斥孩子不聽話的大嬸讓他每種顏色各拿一種,嘴里絮叨著小孩不聽話。 謝眠笑著點頭,把紙包放到她手里,接過遞來的三文錢:“多謝?!?/br> 笑臉迎人看了心情總是舒服些。大嬸付完錢,好奇地多問一句:“謝生啊,家里媳婦做的,你來賣,是不?” 這旁敲側擊是試探他有沒有家室的意思。 要是態度松動,就是主動給對方說媒的機會了。 謝眠在一個多月里快速成長,應付鄰人的好心盤問已經得心應手,微笑中帶著誠懇,編了個妻子在道門當差的故事。 “喲,那遠得很呢,最近的道門不是那個……那個什么,清靜宗嗎?那你們可苦了?!贝髬饑K嘖稱奇。 謝眠有點尷尬,出聲否認:“說笑了,最近的道門是拙夢崖……就在咱們這座山后頭?!?/br> 他伸手指向小鎮邊緣起伏的山頭,云霧遮蓋了更遙遠的山脈。 濃云深處的拙夢崖是謝眠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的故居,師父的墓碑,全部被山嵐吞沒。 拙夢崖雖然只是個小門小派,往上數三代也出過舉足輕重的修士大能,據說騰云駕霧無所不能,神仙見了都要讓幾分。 這座小鎮原本由前來求道的人開拓,人群慢慢聚集,生意做了起來,漸漸有人安家。 在修士的保護下沒有人能肆意為非作歹。曾幾何時鎮上出了鄉賢解決不了的糾紛,居民都要吵到拙夢崖長老面前主持公道。 可惜世事沉浮,盛極必衰是萬物運行法則。到了謝眠師父這一代,宗門已經人丁零落,門下只有幾個蓬頭稚子記入宗譜,師父一把老骨頭還要每天早起給他們做飯。 如今更是連曾經庇護的小鎮都忘記了拙夢崖的存在。提起道門,講述的竟是遠方偏門別派的故事。 說書人拍板結束今天的篇章,人群四下散開,糕點迅速賣得一干二凈。 謝眠平靜地收好攤位放下布招子,把東西塞進竹籮筐背到背上。 袖子里嘩啦作響,他塞緊布料以免外露。錢不多,但供他一人生活綽綽有余。 今天下午不想再出來賣東西了,干脆照料地里剛種下的大白菜,過幾天收起來燉湯喝,再去買幾只小雞仔在院子里散養。 謝眠心里計劃著清蒸雞的材料,腳下穩穩當當往小鎮靠山的一角走去。 往他家走有一條捷徑,橫穿過一片野生竹林,比走大路快上一炷香。 只是雨天可不敢走這邊,地面濕滑踩了空摔就危險了,地上現在看似平坦,地下的筍苗正要長出地面。 而且走小路還要經過一條窄溪,下雨時會失去控制地暴漲起來,石頭都會沖到下游。 行至溪邊,謝眠放緩腳步,準備踩著大石頭過河,忽然咦了一聲。 溪水里躺著一個人……不,一條蛇? 蛇尾人身的男子趴在岸邊,外表不過十七八歲,眉間烏黑,嘴唇泛白,即使昏迷也緊緊皺著眉頭,一股暴戾氣質渾然天成。 謝眠放下竹筐快步走到男子身旁,半跪下來檢查傷勢。 沒有大礙,只是需要的幾位藥材家里恰好用完了…… 他長嘆一聲。 購買小雞的計劃恐怕要推遲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