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

    周一的醫院人滿為患，一個中年男人穿行于病患和家屬之間，終于擠到服務前臺，問完問題后，極速奔向十四樓的住院部。他輕輕推開電梯對面的一間病房門，走進去，一眼就看到正安靜睡著的病人。只見他臉色蒼白地躺在那兒，左手手腕處繞了一圈又一圈紗布，厚厚地包裹著，像只大粽子，看起來有些嚇人。來人擔憂地在病人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臉頰。還好是溫熱的，還沒有冰冷的觸感。他靜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憐惜地望著床上的人，等待了整整一小時病人才醒來。只聽到對方驚喜道：“杭輝，你怎么來了？”白杭輝嘆了口氣，說：“我怎么能不來？我從報紙新聞上聽說你出事了，立馬推掉舞蹈演出，連夜坐飛機趕過來。今天早上剛到國內，一下飛機，就來醫院看你，可把我嚇死了?！泵嫌母卸鞯谜f不出話來，只靜靜看著這位昔日的情人，只見他身上還穿著演出服，可見來的時候多么匆忙急促。比起前兩年見到他，他眼尾也添了幾道魚尾紋，見著比以前老了幾分。白杭輝見他認真地打量自己，有些窘迫不好意思道：“太急了，都沒來得及換衣服。哈哈，是不是覺得我變丑變老了？沒辦法，這兩年自己一個人帶著舞蹈團，夏廣瑜在外地，我分身乏術，只能一個人跑來跑去，可不顯老嗎？風吹日曬的?！泵嫌拇藭r虛弱地說不出話來。白杭輝也看出來了，之后只是一味地盯著他看，感嘆到：“看來我們都老了。只有你這老小子還有割腕自殺的沖動?！泵嫌哪樕l紅，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從掛在椅背的文件袋里找了支筆，寫下了四百萬的支票，遞給白杭輝，而后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上次見你的時候就想還給你了?？上洗文憷瞎趫?，沒辦法給你，這次就交付你吧。這是你曾經替我還的三百萬賭債，連著這些年的利息，這四百萬你收好。謝謝你，我一直都記得你對我的好?！卑缀驾x接過，隨意塞到上衣口袋里，說：“多虧你這筆錢，最近手頭確實有些緊張?！泵嫌目嗫谄判膭竦溃骸澳愀纱噢o掉舞團的工作。用這四百萬省著點用，足夠你衣食無憂過好下半輩子了。何必辛苦自己飛來飛去？我們年紀也不小了?！卑缀驾x嘻嘻道：“多謝小幽為我cao心。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這個人隨心所至，目前還蠻喜歡目前的工作，等我哪天厭倦了再說吧。不說我了，說說你，你的問題才大吧。這是遇到什么事啦才會讓你這個打不死的小強似的倔強男人如此自暴自棄？只是你下次可不要這么干呀！都快把我嚇死了。你知道護士怎么說的嗎？你差點沒命了，搶救了三天三夜才有了生機啊?！卑缀驾x緊緊抓住孟幽的未受傷的右手，臉上滿是后怕的神情。孟幽慢慢道：“你應該也知道了我嫁的這個老頭半個月前去世了，我還能為什么自殺？當然是因為老頭死后的財產問題。老頭要我和他的大兒子結婚才能拿到屬于我的那部分遺產。我倒無所謂，你知道的，我等待了這么多年也只是為了這一刻。但是對方不同意，他的大兒子不同意，他厭惡我。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沖動之下，就這樣啦?！卑缀驾x問道：“老頭的大兒子就是李舜華吧？他曾經不是你的舊情人嗎？哼，當初你為了他放棄了我呢?！泵嫌牡溃骸爱斈甑氖乱彩顷幉铌栧e。啊，他認定是我主動拋棄他，選擇了他的父親，現在恨我入骨呢。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平復他心中對我的恨意?？峙轮挥幸运乐x罪才能讓他滿意。他確實也這么親口和我說了。我想先試試這么去做?！卑缀驾x滿臉不贊同的神色，說：“你真是瘋狂。他可真是計較，都這么多年前的事兒，還抓住不放，好不容易多年后能夠鴛夢重溫，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要是換了我，愛你還來不及?！泵嫌男αR道：“你別再油嘴了。他的個性與你不同。你變通寬和，瀟灑隨性，他呢，不好說，也許和他爸爸一樣，是個愛恨分明的狠角色。你要我怎么再次打動他的心，動搖他的意志？”白杭輝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是苦rou計。你干脆開始別整這出，直接和他假結婚不就好了？反正他也不愛你，你也不愛他?！泵嫌目嘈Φ溃骸罢驗檫@個方案他都不同意，所以我只好自殺向他贖罪，以求得他的諒解?！卑缀驾x這才恍然大悟，“你這是用你自己的性命來賭他的松口？”孟幽點點頭。白杭輝苦笑說：“你可是個比我還瘋狂不要命的賭徒。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搶救不回來就只能永遠地躺在地下的結局?生官命可是一去不返的?！泵嫌奶谷坏溃骸盀榱俗非蠼疱X與權勢，我用盡所有心力去謀算，更是白白等待了十三年，眼看著我的目標就要達成，老頭的遺產就要到手，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它從我眼皮底下溜走？估計李舜華正是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才遲遲不肯松口，借機打擊報復我。讓我嘗嘗徹底失去一切的滋味。老實說，為了這筆遺產，如果將來我沒有得到的機會，我一定會為此獻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因為它是這些年來我的生命追求和意義所在。我一點都不甘心到手的鴨子飛了?！卑缀驾x聽了他這一番剖白，震驚不已，他沒料到他竟如此拜金，沉迷于財勢地位不可自拔，都不太認得曾經這位戀人的臉孔了，他似乎全然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可是心底卻暗暗佩服他的執著或者說偏執。一個人要一往無前地達成一個目標不動搖，這對心性是極大的考驗。白杭輝沉默許久，疼惜的語氣說道：“你為什么不退一步，好好向他道個歉呢？我想他會原諒你的?；蛟S，這么多年他仍然愛著你?！泵嫌膿u了搖頭，說：“這才可能是最可怕的。因為他們家人都是這樣，有多愛一個人就可能有多恨一個人。他越是愛我，我越是害怕。他對我的報復就越難以想象。一天他的報復沒有落到實處，我就害怕地夜不能寐。我自殺也是博最后一絲機會。但是我發現他真的已不再愛我，我反而輕松了。我反而更容易過關?！卑缀驾x問：“他沒有來看過你嗎？”孟幽輕松地搖了搖頭，“從來沒來過。不過我也無所謂，我也只是向他表明我的態度。我都做到如此地步，如果他能消些氣不再計較過去我的背叛，我這一切也就值得了。我期待的最好的結果就是他答應和我假結婚。只要能拿到老頭的遺產，做什么我都無所謂，包括傷害我自己?！卑缀驾x見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怕他喘不過氣來，嗓子干，給他遞過一杯水。他看著孟幽一口一口慢慢啜吸著，感慨道：“我們倆的個性真的大不相同，我追求小富即安，幸?？鞓冯S性就好。你倒是要堅忍得多?！泵嫌姆畔滤?，笑笑不說話。白杭輝見他坐了半天，耗費不少精力，便讓他躺下休息，替他拉上被子，俯身看著他憔悴的臉龐，溫柔道：“我會幫你得到你想要的?！泵嫌囊苫蟮乜戳怂谎?，幾分鐘后，疲憊地睡過去了。白杭輝等他睡熟了才離開他，離開病房。朝著醫院外面走去。

    白杭輝搭著計程車，老半天才來到目的地。李氏莊園在風雨飄搖中更顯出它的寂寥來。他撐著傘，來到了這座奢華古樸的莊園大門外，心下不由吃驚，“原來這就是老頭的家。小幽在這里和他生活了十幾年。真是個讓人感覺非常寂寞的地方??！小幽住在這里看著這里的天空時會想到什么呢？有時候故會有一點點想到過他嗎？”自己好像和他已經相距甚遠啊。

    李舜華在書房接見白杭輝的時候，他剛吃完午飯。李舜華猶豫地望著白杭輝，只覺得眼熟而已。白杭輝自我介紹道：“我是孟幽的好朋友，白杭輝，我們曾經見過幾面，不過也有十幾年沒見了吧，你認不出我也正常。話說，你也變化得我認不大出來?！闭f完，就毫不客氣地在沙發上坐下了。李舜華不喜歡他故作熟稔的語氣，冷冷道：“好朋友嗎？你恐怕看輕了你和他的關系?！卑缀驾x聞言露齒一笑，說：“好吧，我是他的舊情人，你也是，那我們就進行一場舊情人間的對話吧?！崩钏慈A嘲笑道：“原來他請你做說客?！卑缀驾x皺了皺眉，道：“他沒有請求我這么做?？墒俏倚母是樵冈敢鈳退ネ瓿伤男脑?。這就是我倆最大的不同。我不會把這看成是利用。因為我自己樂意誰也管不著。你以為我他媽愿意和你說這些？你他媽就是太把自己當個東西了。我剛從醫院看他回來，我有心情和你斗嘴皮子？我來只想告訴你，當初他放棄我選擇你的時候，我也沒有向你這樣過分。因為曾經我愛他，我就接受包容他的一切。不管他離開我，還是選擇我，摸都以他的幸福為第一位。我愛的、接受的是全部的他，哪怕他有時候展露的真實自我讓我反感，但我也在最大可能去理解他，接納他。因為真的愛一個人，就要學會愛他的身上那些丑陋的東西?？峙逻@個道理，你到如今也不明白吧?！崩钏慈A氣紅了臉，咄咄逼人道：“他倒要感謝你這位舊情人對他的辯護了?？上?，我根本不會接受。我恨他。我想世上沒有哪個人能接受戀人轉投爸爸的懷抱的傻瓜吧？”

    白杭輝想了想，說：“孟幽喜歡錢不假。我不為這點辯解。我也不認為這是什么缺點。說得庸俗些，錢能買來這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而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也是由于沒錢導致的。誰都想過得更好，我理解他，我也因為貪圖享受曾經做過這樣下流的事。那就是被你父親包養。你沒聽錯。我和他在一起有七八年吧。有一天，小幽他上門來找我，撞到了你爸，他估計那時已經看上了小幽。我當時卻因為被小幽發現我的丑事，在慌亂狂熱之中，用槍打瘸了你父親的雙腿，導致他的殘廢，也導致了小幽不幸的命運。說起來，我都要向你們二位說聲對不起，我實在是個懦夫，打傷你爸后，害怕連夜跑到國外去了，留下這么個爛攤子給小幽收拾。你真的錯怪他了。他也許不算一個品行優良，人品出眾的人物，但是，他和你爸爸在一起完全是因為我的過失。我害你爸爸殘廢，我知道無法得到你的原諒，但是，我只指望把這一切告訴你以后，你能體諒到小幽的處境。有時候，他的命運不是自己能選擇左右的。是你父親選擇了他，而他無可逃離?！崩钏慈A說：“原來竟是你把我父親害慘了。我——唉！”不由地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原來是這樣?？晌椰F在并不愛孟幽了。你說這些有什么用呢？”白杭輝微笑道：“如果這能減輕一些你心中對他的反感，我此行的目的就達成了。你愿意和他假結婚嗎？這樣也能保全你的財產?！崩钏慈A大吃一驚，問道：“什么叫假結婚？”白杭輝解釋道：“小幽和我說了，只是和你登記而已。你們兩個人仍各過各的，各自住在各自的地方，互不干涉。免得你見到他不愉快。這份婚約除了你知他知，不會再透露給其他人。所以，在外界眼中，你們仍是繼母繼子的關系，這就不會影響到你們正常的生活，不會帶來額外的不必要的麻煩。畢竟，父死子繼，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過于勁爆了?！崩钏慈A聽了，長長嘆了口氣，道：“就如他所愿吧。我也保住了自己的財產?！崩钏慈A留他吃了晚飯。傍晚時分，他送他出去，站在狂風呼嘯的莊園外，他注視著白杭輝抓著傘柄收傘，上計程車，向他揮手再見，不由得感覺到一股溫暖，他們三人十幾年的糾葛終于塵埃落定，了無所愿，而他也原諒了孟幽當年的不告而別。他和這個坐著車遠去的男人曾經同樣深愛過一個人，而后失去了時間就像暴風雨，驟雨過后，只留下一地的尸骸。他的青春，激情歲月，呼嘯而過，把所有的珍寶都洗劫一空?？湛杖缫?，就是他此刻的感受。曾經愛過，現在也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