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
小時候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想,我要在云上睡覺。后來我被電線桿子撞了個包才開竅——在云上面睡覺會摔下來。云是由諸多不確定的情緒盤縈而成,看起來溫柔可靠無比,但虛無的情緒不能承載住任何現實的重量。 測量總有誤差,記憶更有錯誤,我的腦袋更是錯漏百出。我只看見我想看的東西,這是我的現實。我喜歡我爸嗎?我真的不喜歡。但他精神錯亂,他誤以為用這樣曖昧不清令人尋味的態度就能升華主題,可我們之間沒有主題,更不需要互相試探。 試探的前提是不敢輕舉妄動,惴惴不安的心讓人小心翼翼。而我最討厭彎彎繞繞,不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爸的一切在我這里都是假的。要是這個頑固的認知有了一小點缺口,我會害怕黑暗中的泥潭。 我也很討厭空氣中即將到來的腥臭味。 門上方的掛鉤掛了張灰色的浴巾,它在黑暗中掉在地上。門開了,我爸問我:“要去哪兒?” “出門?!蔽夷膬阂膊蝗?,我就是想出門。 “不上課了?” “不去了,你幫我請假?!?/br> 他把燈給打開,這樣我就不用偷偷摸摸地收東西,可以正大光明地收。一個黑色書包裝雜七雜八的東西裝了二十來斤,像是避難的。 其實我是去渡劫的。一個人越缺少的東西他越想要,再克制也不成。我不能一下子從這樣一個復雜中帶著一絲扭曲的家庭變成幸福美滿的合家歡,所以我爸再這樣下去對我我會撲上去,我不喜歡他,但是濫用和上癮也不需要喜歡。 他看著我把三個手機充電線和充電寶都塞進包,終于用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你要離家出走?!?/br> 我沒有離家出走,這里已經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里應該是一個從來不拿正眼瞧我的爸爸,而不是這個站在房間門口的奇怪的人。 我沒搭理他,背上包從他的左邊走過。我想他會直接讓我離開,但我們之間沒有這樣的默契。我爸粗暴地把背包扯下來扔到地上,我立馬橫眉怒目,他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程非,你給我聽話——” 他很少在私下喊我大名,一般都假惺惺地喊我小名。我聳一聳鼻翼,兩滴眼淚冒出來,我爸感受到手心濕潤的觸感,終于把遮天蔽日的手拿走。趁著他看著我發紅的眼眶愣神,我提起包就往外沖,順便在門口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 可憐的程懷明,被他的兒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的臉色就和我的前準后媽離開時的一樣。 這樣看來,我離不離開,離開了要去哪兒也無所謂??次野诌@樣的神色這樣的憤怒,還是因為我,實在太有意思。 “爸,你很生氣嗎?”我的手搭在門把上。 “我生不生氣你在意嗎?” 還犟上了。 “在意啊,”我歪歪頭,“陪我一起走走唄,反正你也不工作,我也不上學?!?/br> 他終于冷靜下來,不再那么像一位沉默的暴怒的精神病人。 “走吧?!彼麤]問我要去哪兒,估計知道我答不出來這個問題。我做事并不需要目的,只需要一個一閃而過的想法。 這是我進化出的高級防御機制。也許我與眾不同的大腦會在一瞬間讓我不討厭我爸,甚至喜歡上他,但直到這個想法跳出大海飛走,我都不會有任何隱秘的不可能達成的愿想。 我制止了我爸開車,我不想坐他那個和我無關的車。 感謝發達的社會,還有共享摩托車這種東西。兩個輪子的可比我爸的四個輪子的車帥多了,騎摩托車能吹風,身體都在風里,車跑得越快,視線里的道路越模糊,跟著風在身邊飛過。 我家沒有摩托,我爸覺得我這個人就夠麻煩夠鬧騰,要是多一輛時速九十公里的坐騎,他真得斷絕父子關系。 不過他從沒告訴過我他會騎。我們也很少長時間貼這么近,負距離接觸除外。 他戴著頭盔,臉被遮住,令人舒適不少。我把臉頰貼在他背上,說:“爸,要是你以后開不了公司了,你可以跑摩的?!?/br> 末了我又想到男性六十歲才可以退休,未免太過殘忍,我體諒地說:“你跑到五十五歲就可以了?!?/br> “我爭取在那之前不被你氣死?!?/br> “我很讓你生氣嗎?”我環住他的腰,問。 我想在我抱住他之前,他會回答“是”,但是我抱住他了,他說:“現在不氣了?!?/br> “你不應該生我的氣,我都還在生你的氣?!?/br> “氣我什么?” “氣你騙我說喜歡我?!币皇秋L往我后邊兒吹,我能擠出幾滴眼淚來給他看看。 “你根本不在意?!?/br> 這樣說就不好玩了。我真不知道他是在逗我還是演入戲了,我的好奇心最近越漲越大,好奇心會害死貓,可貓很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老鼠。 “我這是叛逆期,你等我再早戀幾次就痊愈了?!?/br> “可以試試?!?/br> 我覺得他在頭盔里嗤笑了一下。他的情緒從我的眼前飛過。 過了一會兒,我說:“到了?!?/br> 我也不知道到了哪兒,我分不大清東南西北,要是找對地方了皆大歡喜,找錯地方也沒辦法。每個人的世界都獨一無二,而我的世界路有點繞。 “怎么是個賓館呢?!蔽易谀ν熊嚭笞?,拿出兜里捏了半天的票,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上面的坐標。 “我看看,”他拿走一張票,看著粗糙的猶如衛生紙般的紙張皺眉,“這個演唱會是不是正規的?” 我想了想這個樂隊能不能跟“正規”搭上邊。主唱本來做餐飲,偶然一次網上小走紅,于是半路出家搞樂隊。貝斯手考了三年也沒考上音樂學院,現在靠在各個酒吧駐唱為生。唯一厲害的是鼓手,學成歸國,打算在鄉野田間體驗一把前途渺茫的生活,估計這次唱完就得回家吹薩克斯。 我說:“算半個正規吧?!?/br> 我爸忽然牽住我的手,拉著我往賓館里面走。我的腳生在原地,拼命把他往后面拉。 “你干嘛,我要聽演唱會,不要跟你開房?!?/br> “演唱會在里面,”他似乎有些無奈,給我看那張票右下角的一行透明度很高的小字,“這個賓館肯定也是沒有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