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工作的小書店離主干道有三個街區，本來經過的人就少，今天還下雪了，外邊風大得能胡人一臉，一整個早上都不見外邊有走動的人影。

    弗萊德早上出門的時候特地戴了厚毛線的針織帽，帽沿拉得很低，能一直捂住他的耳根。

    即使現在在暖氣很足的柜臺后縮著看書，他也沒摘下來，再配上手邊一杯冰摩卡，簡直舒爽似神仙。

    距離換班還有十五分鐘時，店門突然被推開，一股風雪呼嘯而過，在墻角打了個滾便消失了。

    弗萊德懶散地掀了掀眼皮，見來人先是在最中心的暢銷書攤前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又在雜志架旁用手指撥拉了幾本上個季度的低端八卦小冊，接著才踱著步子走到標記著“歷史”的區域，和弗萊德隔了一個矮矮的哈利波特專賣書柜。

    在零下十五度的天氣，這人只穿了一件挺括的粗呢風衣，搭配著深灰色的高領羊毛衣，顯出低調卻極有美觀性的好身材來。

    “請問有什么需要幫您的嗎？”弗萊德開口，鼻腔里躥進一股子摩卡甜膩的味道。

    那人只偏了偏頭，側臉的銀灰色半長發勾勒出瘦削的線條，湛藍色的眼睛快速掃過弗萊德和他手里的書，發出了一個簡短的“啊”聲。

    “……我想看看，有沒有畜牧業方面的工具書?！蹦腥苏f話聲音很低，有些沙啞。

    弗萊德點點頭，從柜臺后繞出來，領著男人往偏僻的角落走去，邊走邊說，“我們店存書不是特別多，您可以先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或者有指定想購買的書，可以在前臺登記，下次進貨前我們會聯系您……呃……”

    他轉頭，看向男人，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

    男人十指交握垂在身前，聲音依舊低沉，“魯濱遜，我叫，魯濱遜?！?/br>
    弗萊德眨了下眼睛，回過頭去繼續往里走，“嗯，魯濱遜先生，如果有需要的話，您可以留下號碼和住址?！?/br>
    “……好?！濒敒I遜回答。

    畜牧業的工具書和其他漁業、養殖業、種植業的書雜七雜八地擺放在一起，類型很多，單獨某類的卻很少，于是弗萊德問魯濱遜具體要養的是什么，他好具體找找。

    魯濱遜搓了下手，“嗯……羊，是山、山羊?！?/br>
    這下換成弗萊德“啊”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相思成疾了，竟會認為游戲里的NPC會出現在現實世界中。

    現實又不是什么科幻。

    他從那款沉浸式游戲醒來時，離開啟時間差不多過了三天，由于期間一直不吃不喝，他四肢乏力得只勉強打了一個求助電話，便暈倒在床上。

    再次蘇醒時，游戲頭盔沒了動靜，他和廠家退換貨后，里邊的登入記錄卻消失了。

    仿佛就是一場夢而已。

    但弗萊德還是邊挪了折疊的梯子，邊又搭話問魯濱遜是不是開農場的，家里山羊是什么品種的，又問他養山羊是絨用的、rou用的、毛用的、還是奶用的。

    魯濱遜慢吞吞地挨個回答，說自己有一個小農場，養普通的白山羊，只要是奶用的，但偶爾也吃rou。

    他說完了，弗萊德也從書柜最頂上抽出了一本。

    這本書幾乎有百科全書那樣厚，封面是A4大小的硬頁，弗萊德單手拿著，稍彎下腰，就要踩在梯子上遞給魯濱遜。

    重心不穩也是應該的，畢竟他這個遞書的動作著實危險，身體一往斜下方傾，腳底就有些打滑，想要抓穩什么，卻突然就踩空了。

    失重感讓心跳起飛的那一剎那，弗萊德沒有聽到梯子倒在地上發出的沉悶聲響，自己也沒有摔在哪里扭了脖子崴了腳。

    他和梯子以一種反牛頓定律的角度穩穩當當地停在空中，和魯濱遜四目相對，狹小的空間里瞬時彌漫開潮熱的、帶著忐忑和期許的沉默。

    弗萊德感受到肩膀和腰上傳來的捆綁纏繞的感覺，咽了好幾次唾沫，才有些結巴地開口，“我，您，您放我下來吧，我……”

    魯濱遜垂下眼，指甲反復掐進掌心又松開，卻是將弗萊德好好地扶正了，又護著他一步一步下了梯子。

    吱嘎的腳步聲同時踩在兩顆加速跳動的心臟上，落地無聲之后，弗萊德連呼吸都不自覺放得很輕。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在同一秒咬住下唇，連視線的交錯都顯得大膽。

    弗萊德開始暗自怪罪店里暖氣溫度打得太高了，以至于他現在感覺很窒息。

    還是魯濱遜先走近了兩步，但也就僅僅兩步而已，拘謹地、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同學那樣問候：

    “你這幾年，還好嗎？”

    弗萊德眼眶微微睜大，看向魯濱遜下巴的目光帶著點茫然，“啊，不是八個月嗎？”

    準確來說，是八個月二十三天又十九個小時，正好讓他邊看心理醫生，邊重新埋頭苦讀，又考了一遍社區大學，由書店全職改為兼職。

    魯濱遜在自己的大衣上抓了一下，指腹被粗呢面料刮得火辣辣的，“嗯，好像，按照這個星球的時間流速來算，是幾個月?！?/br>
    但于他而言卻是足足七年，星際年歷換了一本又一本，上邊記載了他數十次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漂浮著，漫無目的地經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小行星，不知多少次都未能檢測到自己種在某人意識里的精神分子，只得滿載失望而歸。

    和弗萊德登上商艦，回到歐羅巴的第二天，這小孩就失蹤了。魯濱遜滿星系的去找，以為小野人被偷走了、拐跑了，或者自己逃了。

    但乘船回到野人星系的荒星上，那里仍舊空無一人，只有魯濱遜當時給帕布羅和弗爹留的全息投影開啟了，指示他們如何使用林間小屋里的種植設備、圈養星羊，等待他和弗萊德安頓好后再來接他們。

    全息投影中一閃而過弗萊德的背影，不再是只有單薄老背心和小短褲了，而是換上了商艦上的制服，襯得小孩挺拔得像棵小樹。

    最后還是魯濱遜他母親看不下去小兒子好不容易回家后卻是渾渾噩噩，便利用將軍府的勢力，發動軍屬特工的力量去找，最終才定位到幾百萬光年外銀河系的一顆星球上。

    魯濱遜張張嘴，這些“因為所以于是那么”的話全堵在嗓子眼里，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先接過弗萊德遞給他的那本厚書。

    弗萊德收了梯子，見魯濱遜還跟塊木頭一樣的杵在那里，眼底表情極是復雜，就知道他的腦子里又塞滿了許多事情，估計都很重要吧，但對現在而言并不是最主要的。

    懷里撞進一具溫熱的身體，帶著有些發苦的甜味，緊抱住呆立原地的魯濱遜。

    他這幾年和人的肢體接觸僅限于商務式握手，已經太久沒擁抱過了，更不必說是這種rou貼著rou的熊抱，于是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只能穩住身形，就怕自己露出局促踉蹌的拙態。

    弗萊德耳邊都是自己的心跳聲，或許還有魯濱遜的，然后就是兩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平穩下來的呼喘，以及柜臺后暖氣工作的聲音。

    “……我也想你?！彼÷曊f。

    直到昨天他都還在看心理醫生，但每夜每夜，他都仍舊會做關于魯濱遜和那顆荒星的夢，夢到自己穿著小褲衩去放羊，夢到和魯濱遜配合著一起打架，夢到兩人在床上地上滾作一團衣衫不整的樣子。

    而他的心理醫生總是分析說，這些夢與他的壓力有關系，與他的單身狀況有關系，與他常年遠離家人獨自居住有關系，至于弗萊德時至今日的泌奶，則是激素紊亂，需要藥物治療。

    有好幾次，弗萊德真的差點以為自己是精神分裂了，在這一個人格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什么產奶的藥，而他所經歷過的那些，全部都是自己杜撰出來的。

    ——甚至，他或許都沒有用那個游戲頭盔，畢竟客服告訴他，頭盔的更換并不會導致主機里游戲數據的缺失。

    然而，弗萊德還是忍不住地去看各種版本的魯濱遜，去了解山羊的養殖情況，在入學考試選科目的時候，還特地選了和星際星體有關的物理和地理。很難，他學得很吃力。

    這些話弗萊德也不知該怎么對魯濱遜說。

    “弗萊德——？”相顧無言之中，店門再一次被推開，是下一個店員來交接班了。

    魯濱遜不知道他要交班，于是十分悵然若失地看著弗萊德松開自己，去招呼那個新來的打扮得極其不正經的年輕人。

    那店員嚼著口香糖，剛吹了個泡泡，就見一個從角落里走出來的英俊客人面露不虞地盯著自己，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弗萊德就從后邊拍了一下他的背。

    “我走了，明天見?！碑斨碌拿?，弗萊德很自然地牽過那個客人的手，推門走了出去。

    “啪！”口香糖泡泡糊了那店員一臉，半晌才被他舔啊舔地吸溜進嘴里。

    哦？弗萊德他原來有男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