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透著一絲社會主義紅光的臉
我本來沒打算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自殺第二次。 我在附近的酒店開了個房,還是選了跳樓。跳樓最適合這種目的型自殺,個人體驗差,但勝在快速、方便。我已經計劃好了,死完像上次一樣睡兩天再回來,什么事都沒有了。我甚至特意沒在學校里跳,教學樓實在太矮了,上次就算了,這次要是沒死成,就挺麻煩的。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不管是爬窗還是面對圍觀群眾,我都顯得格外游刃有余。 只是到底比上次高了不少,往下看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頭暈目眩,我兩手抓住窗框,深呼吸了幾次。 快一點。 我頻頻回頭看,莫名地心慌。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我給自己鼓勁。最后往后看了一眼,轉回來的時候卻看見余光里一個身影飛撲過來。 我狠狠一驚,手條件反射地死死掐緊了欄桿,電光火石之間只聽見身后一片嘩然,脖子一只陌生的手臂環住,恐慌在那一瞬間沖破了峰值,我聽見自己的失聲尖叫,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強硬地把我往后拖。 - 新聞上報道的很多跳樓事件是我長久以來的噩夢。 我實在不想在廣大人民群眾甚至攝像機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跟瘋子一樣披頭散發地控訴自己的生活如何悲慘,然后在放松警惕的時候被一群人沖上來五花大綁下去,癱在地上衣冠不整、流著眼淚,像一灘爛rou。太不體面。 現在好了,拜這個二逼所賜,成了現實。 周圍圍著的人不比上次多,但比上次還吵。經理保安、酒店的房客、甚至樓底下還有附近小區看熱鬧的人,數不清多少個人同時在說話,普通話和方言疊在一起扯著嗓子喊,吵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從被弄下來之后我就再也沒出過聲,負責死死扣住我的人都以為我嚇傻了,略微松了一點力氣。 我面無表情,遠遠地盯著那張英俊、帥氣、此時此刻還隱隱透著一絲社會主義紅光的臉,恨得把牙關咬得死緊。 雖然人是救下來了,但行為顯然是不可取的。 趕到的民警圍著對他進行批評教育,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這樣貿然沖上去,萬一出了事怎么辦。 一個年紀稍大的警察拿手指點他,眉頭擰得死緊:你怎么敢??! 我也咬牙低低地怒問:你怎么敢。 - 我、見義勇為模范青年晁與騫和幾個酒店工作人員被警察帶回派出所做筆錄,父母因為不在本地,警察先通知了輔導員,輔導員也在趕來的路上。 坐在警車上,一路無言。 快到派出所的時候,晁與騫突然開了口。他低低地說:其實我是賭的。 我掀起眼皮看他,他頓了一下:我覺得你不太敢跳。你是不是其實挺怕的?我看見過你拿刀……那個。 他比劃了一下。 說我的刀下得特別快。 我沒想到他會看到,但也不意外。我自殘不分時間場合,一是本來動作也不大,二是其實真沒什么人關注你在干什么,就算不小心瞥到一眼也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但他說的沒錯。 是這樣的。刀下得太快了才說明緊張、沒膽。下一次重手,疼痛和血都是后勁。 到派出所之后,我們先登記了信息,先后報了身份證。警察問晁與騫:你是他同學?也住在這個酒店? 我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對啊,他干嘛在那里? 旁邊酒店的經理說:哦哦他…… 一股不好的預感隨著這三個字升到了極點。 晁與騫:我家的酒店。 被帶到調解室的時候,輔導員也趕到了。 我的輔導員叫宋淼,研究生也才剛畢業,很年輕的一個女生。說實話讓她剛工作沒多久就碰上這種事,大晚上的被派出所一個電話叫過來,我都有點于心不忍。 她看見我,眼睛紅紅的,簽字的手都在抖。 之后是熟悉的談話。有什么困難,為什么想不開……在學校成績好嗎 ,跟室友關系好不好…… 我被五花大綁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辭。抑郁癥,擅自停藥帶來的停藥反應。知道錯了,很后怕,之后會回去定期復診,按時吃藥,好好生活天天向上,再也不給警察叔叔同學老師酒店保安添麻煩…… 這還是比較容易讓人信服的。抑郁癥在大學生里的發病率并不低,我在當地醫院的精神科有就診記錄,并且上次開藥確實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方便。 永遠不要妄想別人真的有精力、有能力來理解你,講真話不能讓你更好過一些。 - 從派出所回來已經很遲了,我爸媽明天才會到。我最后還是在酒店先住下來,換了個雙床房。晁與騫也被塞進我的房間,負責照看本精神不穩定重點關注對象的安危。 我盯著床發呆。 很想洗澡,身上黏得我放松不下來,已經疲憊得開始有點暴躁了。 但我沒帶換洗衣服。廢話嗎,按正常的進展我現在應該已經是一具游魂。 我猶豫半晌,轉頭問晁與騫:有衣服嗎借借。 又猶豫了半晌:如果有干凈內褲也借借。 熱水迎頭沖下來,很快玻璃上霧氣一片,我緊緊閉著眼睛,一時間什么動作也沒力氣做。 簡直想大吼大叫。 但我不想再被那誰砸門沖進來,沒穿衣服,兩個男的,太抓馬了。 無法出口的情緒全都硬生生吞回去,無數委屈和痛苦化成壓得很低的喉音,混在緊閉的狹小浴室里,聽起來幾乎像悲鳴。 眼淚一股又一股地涌出來,一股比一股更兇狠。我把手蓋住眼睛,像在徒勞地按住止不住血的傷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不該有、不知來由、沒有去處的情緒,只知道我真的已經疲于應付。 - 洗完出來我已經很累了,只來得及把頭發擦個半干,就把自己裹進被子里。 意識模糊中隱約聽見晁與騫來問我:你不會在里面又割了吧? 我實在沒有力氣回答他,也不想回答這種毫無情商的問題。眼睛都沒睜,沒過幾秒就徹底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