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西郊索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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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西郊。 正是大年三十的光景,便是京郊的農莊里也張燈結彩,策馬行來,一路上炊煙升起,鞭炮聲不絕于耳。 曠野上北風呼嘯,前些天的雪未化完,而今又撲撲簌簌地下起來了??炝⒋毫?,壟間少數麥苗發了新芽,大雪洗涮了舊塵,嫩綠的尖從厚厚的雪層中探出頭來,與油綠的苗相間成趣。 大雪兆豐年,來年定有好收成。 只是曲默卻無心欣賞這田間風光。他收到了消息:有農戶在西郊枯井發現了一具女童的尸體,疑似是先前報失蹤的曲瀅萱,是以一路縱馬疾馳而來。 曲瀅萱是在相府丟的,曲鑒卿現下遇刺昏迷,整個相府唯曲默馬首是瞻,他定得獨挑大梁,擔負起責任來。此廂有了曲瀅萱的消息,曲默務必得先一步到場查看,這首先是責任,其次是親情。 那枯井位于河西村村口三里外,本是灌溉莊稼所用,只是近年來燕都擴張,原來的田地修成了官道,那井長久地無人使用打理,落葉泥沙堆疊也便成了枯井。 此刻,京兆尹衙門的差使們已將事發地周遭一并封鎖,連大路旁都有帶刀的衙役站樁把守。 因著錢沛押送邱緒去了,曲默手里可調用的金亁衛不多,還得負責相府的守備,他便只帶了兩個曲家的鐵衛——是原先曲鑒卿派來跟在他身邊的,經由老宅鬧那一遭子之后,被曲默攆走了,如此手下無人可用,便又招了回來。 曲默翻身下馬,前行時被衙役擋住了。 “此地有命案發生,暫不通行,若要出城還請另行?!?/br> 曲默這才想起來,他的令牌給了吳仲遼,如今一身常服,出來的也急,倒真沒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鐵衛走上來,默默在后方給曲默撐起了傘。只有曲家的鐵衛,總是將曲默當成嬌氣的公子哥,如今飄幾片小雪,也要給他打個傘,生怕曲默著涼了。 “曲統領!”不遠處有人喊了一聲。 ——是田攸,鎮撫司十司總使。 也便是曲家有這樣大的面子,能在大年三十讓皇帝最信任的鎮撫司一把手出來辦案。 曲默正愁沒法自證身份,正巧田攸便來了。 “田大人?!鼻卸Y。 “統領客氣?!碧镓呓?,上下略一打量曲默——曲默走的急,身上還是在家中養傷時穿的那件長袍,“少見統領穿得這樣倜儻,我這些手下一時認不出來也是有的,統領莫見怪?!?/br> 一番話既捧了曲默,又扮了紅臉給下屬求情,再沒有這樣會說話的了,難怪田攸一直是皇帝寵臣。 田攸比曲默年長,官階又高上許多,兩人只在前太子的私鹽一案中略有交集,乃是因著曲鑒卿與曲家,田攸這樣的御前紅人才給曲默三分薄面,曲默不能白受這樣的“恭維”,只是事關曲瀅萱,他急切萬分、無心寒暄,便道:“田大人客氣。不知那女童尸首現在何處?是否一并通知了我兄長?” “統領一看便知,請——” “請?!?/br> 兩人走到那口枯井旁邊。 為了避開雨雪,井上已支起一個小棚,棚中放置著停尸的木板,仵作正蹲在木板旁,用儀器細細查驗。只是木板上卻沒有“女童”的尸體,只有攤開的小衣裳,和一只黑紫的孩童的手——從手肘處斷開,斷口齊整是被利器一次性切斷的。 田攸解釋道:“報官者乃是這莊子里的一個農戶。農戶家中的狗這幾日總跑出來到這井邊狂吠,農戶跟上來,這才發現了被棉衣包裹的孩童手臂,又因著曲監軍不日前到京兆尹處報官說是愛女失蹤,統領你也跟陛下提過此事……” 曲默卻已聽不進去了,他盯著那眼熟的衣裳——的確是婚宴那日曲瀅萱身上的錦緞小襖和棉褲。而那手是右手。 是葛煬,曲默想。 那日曲瀅萱在他懷里打了葛煬一巴掌,用的便是右手。 無非是被慣壞的孩童不懂事,玩鬧著甩了葛煬一巴掌,不想這人竟陰暗至斯。 不論這只斷臂是不是曲瀅萱的,光是從曲瀅萱的衣物包裹著斷臂被扔在西郊的象征意味,曲默便能斷定曲瀅萱的失蹤乃是葛煬所為。 曲默收斂了思緒,一時間心中已有了計較。他走出棚,避開田攸,低聲吩咐身邊的鐵衛,“去老宅找曲嵐,抽調十名鐵衛,搜尋七皇子幕僚葛煬的下落,找到之后秘密跟蹤,不可打草驚蛇?!?/br> 那名鐵衛得令,便悄悄走了。 夜幕降臨,避雪的小棚點了燈,外頭把守的士兵也打起了火把。曲默回到小棚里,聽田攸交代案件經由。 “仵作初步斷定這手臂乃是從四五歲孩童身上砍下,但只憑一只手臂也看不出再多了,須等曲監軍到了,帶著與那孩子親近之人,細細看過那手是否是他愛女的……這才好再作決策?!?/br> 曲默頷首:“時候不早了,不知田大人是否告知家兄前來辨認?” “派人去了,想是這風雪絆住了步伐,或同行有女眷,再加上曲家仙府寶地與這遠郊小村相去甚遠,自是不必統領從相府過來的快?!?/br> 曲默低聲應了,向田攸道謝:“這寒冬臘月的,又是大年三十,田大人為了小侄的事多有cao勞,在下不勝感激?!?/br> 田攸一捋胡須,“田某遵從圣命行事,此乃職責所在,統領切莫客氣?!?/br> 大道上有馬蹄聲,想是曲巖一行到了,曲默與田攸一同前去相迎。 曲巖是和侯沁綰一同來的,夫妻二人神色戚然中帶著焦急,曲巖見了還朝田攸稍稍作揖行禮,侯沁綰卻目中別無他物,下了馬車便一路小跑朝小棚來了。 她行得踉蹌,一路上不顧腳下雪泥弄臟了繡花鞋,到了小棚里,只望著木板上那擺得齊整的一身小衣裳,頃刻間淚如雨下。那是她女兒的小衣裳,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怎能認不出來來?! 她又急匆匆地上前,扒開仵作,動作粗魯,神態間全然失了平日的精明與從容。 她捧著那截孩童的手臂拿到燈火下察看,從凍得青紫的皮膚,到手指長短,再到指甲……每一寸都看得無比仔細,她多想從那上面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證明這不是她女兒的手臂,但她找不掉…… 她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那是一種介于絕望與憤怒之間的第三種情緒,她抱緊了手中僵硬的斷臂,身體漸漸失力,最后“噗通”一聲仰面癱倒在地上。 她大張著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不斷涌出的眼淚倒流回眼窩,模糊了她的視線…… 曲巖抹了眼淚,忙上前去扶住妻子,伸手在侯沁綰胸口順氣,生怕她一口氣上不來,人便去了。 一旁,田攸抬袖沾了沾眼角濕潤,低聲嘆了一句:“年紀大了……有兒女,看不得這個?!闭f罷,便出去了。 曲默垂著頭,跟在田攸后頭,兩人剛出棚子,沒走幾步,便聽見一聲凄厲崩潰的喊叫:“萱萱!我的命??!我女兒的手——” 哭聲戛然而止,曲默心里一顫,忙折回去看,只見侯沁綰癱倒在曲巖懷中,是情緒過于激動,暈厥過去了。 仵作乃是法醫,也算半個大夫,上前掐住侯沁綰的人中,一面又不住地拍打面頰,用銀針扎刺合谷、百匯等xue道,半晌侯沁綰心口劇烈起伏,這才幽幽醒了。 曲巖原本也才三十四、五的年紀,曲默上次見他還是在婚宴,不過三日功夫,他卻像老了十歲似的,眼看鬢角都生出白發來了。他抱著懷中的侯沁綰,熱淚縱橫,喃喃道:“蒼天啊,若我有罪,罰我便是,何苦為難我妻女??!” 曲默想上前去出言寬慰一二,但又不知說什么。曲瀅萱是在他那里惹上葛煬,才招致此禍,若是他能及時制止,或者當時便給葛煬賠罪一二,恐怕曲瀅萱也不會…… 雖然曲巖夫婦不知,但曲默心中卻自責不已。只是他手中沒有證據能指認葛煬擄走了曲瀅萱,田攸這邊也沒尋到線索能找著曲瀅萱的下落,如若現在將葛煬是嫌犯的消息告訴曲巖,只怕會打草驚蛇。 再者葛煬是燕無疾幕僚,因著曲鑒卿前些日子關于兵部變法的提案,燕無疾與曲家撕破臉皮也只是三五日的事。此時曲瀅萱死活暫且無從得知,此事鬧大了若再將燕無疾牽扯進來,難保燕無疾不會為了保葛煬,而殺了曲瀅萱拋尸死不認賬。 曲默權衡之下,不論是為了曲瀅萱的安危,還是為了曲家,都不能透露半點實情給曲巖。 曲默思忖半晌,走上前去,“兄長,萱萱她肯定還活著……” 曲默話還不曾說完,躺在曲巖懷中的侯沁綰卻忽然起身,猛撲了過來,捶打著曲默,“我女兒跟你去玩,她就再沒回來!你還給我,我的萱萱——她那么小啊,才四歲,她的手啊……嗚嗚嗚……” 曲默挺住了身子,任憑侯沁綰捶打,不后退也不抬手擋,反而給上前護他的鐵衛使了個眼色,讓鐵衛退下。 侯沁綰連撕帶咬的,曲默被錘了數下,臉上也挨了巴掌,侯沁綰的長指甲在他下唇刮了一道長口子,眼看見了血。 “沁綰!夠了!”曲巖終于忍淚大吼了一聲,上前將侯沁綰鉗制住了。 “原是我該受的,能讓嫂嫂暫時出一出氣便好?!鼻p聲寬慰,他舔了舔下唇的血,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曲默垂眸站了片刻,而后掀袍跪在了曲巖夫婦面前,沉聲道:“兄長,嫂嫂。萱萱是在相府走丟的,也是我將她交到侍女晴樂手上,此事錯全在我。我已命人全城搜查萱萱的下落,又有鎮撫司、京兆尹兩衙協辦,不出三日定能給您夫婦二人一個交代!” 曲巖抱住不再掙動的侯沁綰,無力地搖了搖頭:“你起來吧,也不全怪你。這些年我、咱們曲家在朝中樹敵甚廣,尋常人販子進不了相府,定是仇家趁著婚宴上人多眼雜,伺機將萱萱擄走了……可憐我那苦命的女兒?!?/br> “我……” 曲默還要開口再言,卻被曲巖止住了,“此事暫且由我接管,你父親還……你趕緊回相府侍候去罷?!?/br> 曲默頷首,到棚外又托付田攸萬萬仔細尋查曲瀅萱下落,這才策馬離去了。 相府,相府……曲默寧愿在這西郊受侯沁綰的責罵,也好過回相府去熬著,只因曲鑒卿躺在床上,他除了抄那勞什子的佛經,什么都幫不上。 陳陂的話自昨日起便一直在他腦中盤旋著,若是曲鑒卿今日還醒不了呢?若是曲鑒卿當真撒手去了,他又當如何?這是他萬萬不敢想的,現下卻又不得不想…… 他只盼那句話是陳陂庸醫誤診,只盼著岐老到了能將曲鑒卿醫好。岐老——這是他最后的念想了。他算著時日,若是快馬加鞭,岐老今夜也該到了。 ——說不定,等他回到相府,岐老已在曲榻前為曲鑒卿醫治了呢?可若是岐老來了也說無法醫治呢? 他歸心似箭,卻又不敢回去面對即將到來的結果。 亥時許,曲默終究是回到了相府。 府門外,卻有皇宮守衛把守著相府大門。相府正大門一向少有開的時候,這時節又來了皇宮守衛,恐怕是皇帝到了。 果不其然,曲默繞道到小門進府歇了馬,匆匆行至攬星齋,卻看見院內燈火通明。 曲江站立在院門外,見了曲默,便同皇宮守衛道:“這是丞相大人膝下公子,驍騎營曲統領?!?/br> “統領!”皇宮守衛聞言便躬身行禮,放行。 曲江攏著袖子,笑著堆出一臉褶子印,迎道:“小公子,大人醒了!” 曲默步子一滯,僵硬地轉身,雙手捏住曲江肩頭:“你再說一遍!” 曲江那老骨頭哪經得住曲默這一捏,當即疼得牙根都打顫,但還是皺著臉重復了一遍:“大人……他醒……” 曲江還不曾說完,卻見曲默拔腿就朝內院跑。 “慢點,我的祖宗!陛下在里屋,不可沖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