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等到了貢院外面,各地考生都換上衣履,方叩居然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分開人群,撲到面前,發現果然是他的老師,兩眼發亮,便忍不住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要說往年老師都是主考官,可是今年他的學生參加會試,為了避嫌,便不參與會試考務,因此得了空閑,才能前來送考。 何斯至低眸,望見他貼身佩戴的那香囊,收回目光,道:“我來送子鈺,現在要回去了?!?/br> 聽了這話,方叩眼里的光彩一下子黯淡下去:“什么?難道不是來送我的么?” 何斯至想了一陣,還是說:“自然也一道送你?!?/br> 方叩又笑了起來:“我就知道?!?/br> “……經義都背熟了?” “背了,都背了?!?/br> “帶的干糧夠不夠?” 方叩便解開口袋,給他看自己帶的東西。 何斯至一看就皺起眉頭,別人帶的都是油餅、rou脯,他帶的盡是些桃花糕、杏仁糕、酸梅醬,盡是些小姑娘愛吃的甜食。 “你考試有三天,怎么就吃這些東西?”何斯至心里一酸,忽然感到十分自責,不應該把他交到別人手里,到底是個孩子,雙親不在身邊,遇事不知輕重,轉身道:“我去給你買些果腹的干糧……” “好了,我喜歡吃,你就讓我吃吧,別的都吃不下去?!狈竭道?,捧著他的臉,不滿道:“還有,你怎么又皺眉了?” 他對何斯至動手動腳慣了,已經全然將他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何斯至卻十分不悅,尤其是大庭廣眾之下,一時之間也不曾反應過來,想起方叩早就不是自己的學生了,平白對他費的什么心?神色也就冷峻下去:“我走了,你好好考試?!?/br> “老師!”方叩握住他的手腕,立刻追問:“等我考完,能答應我一件事么?” 何斯至想也不想,便拒絕道:“不行?!?/br> 方叩認真道:“你不答應,我就不去考了?!?/br> 話音未落,便被何斯至狠狠摑了一巴掌。 “啪!” 方叩嘴角裂痛,捂著左臉,不敢置信地望著老師,這是他頭一回挨老師的巴掌,從前只是被戒尺打手心,雷聲大,雨點小,他裝得疼痛,又會哭,老師也就心軟了,這一次卻看見了老師眼中飽含的怒意,惡虎一般壓制著他。方叩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天真,老師哪里有他想得那樣輕易受人擺布,他是年輕的閣臣,是人間天子的左膀右臂,而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書生而已。 何斯至疾言厲色道:“仕途大事,是給你要挾賭咒的么?” 方叩挨了打,很委屈,卻鐵了心,握著他的手說:“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我也不考了!” “你!” 方叩拿起老師的胳膊,低聲哀求道:“你答應我,答應我,不是大事,我不會讓你難堪的……?”??????? 時辰緊迫,天已到了晌午,那看門的侍衛用鞭子大力地抽打門框,朝這里呵斥道:“別磨蹭!快進來!” “老師……”方叩彎腰,腦袋不住地在老師的肩頭磨蹭。 何斯至的手藏在袖子里,慢慢地握緊了,最終也只是輕輕推了他一把,沉聲道:“……你進去吧,不要分心?!?/br> “你答應了?”方叩很快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進去!” “那就是答應了!”方叩欣喜若狂,忍不住把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仿佛燕口奪泥的吝嗇鬼,死死攥著一把金鑰匙,仿佛要從他的身體里汲取些什么。 何斯至把手抽出來,慢慢道:“要看你考得好不好?!?/br> “有你這句話,我肯定下筆如有神!”方叩說著,高興得忍不住要笑,嘴角已經翹到天邊去了,倒退了幾步,眼神還在戀戀不舍地盯著他,直到將要進門,才轉過身去,一溜小跑,繞過花枝不見了。 天知道他有多么快活!方叩雀躍不已,剛被搜完身,就抱著看門侍衛的腦袋,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就湊上去啵唧親了一大口。 因為太過忘乎所以,才走了兩步,便展開雙臂,暈暈地栽倒進了花叢里,唧唧喳喳地驚起一大叢雀鳥,扇著翅膀撲棱棱飛走了。他閉上眼睛,臉頰上洋溢著淺醺似的微笑,左頰還有些微腫,帶著五個紅紅的指頭印。 何斯至在外面見他摔倒,頓時臉色微變,不自覺上前一步,看見方叩自己又爬了起來,背著干糧,轉過身來,兩個人隔著門,在淺蜜色的陽光下,遙遙對望了一眼,在那沙沙作響的海棠葉底下,方叩沖他一笑,年輕的面龐俊朗逼人。頓時,何斯至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輕了,原來是胸口的積郁忽然間融化,或許是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樂感染了,當他知道自己嘴角也正含著笑的時候,連忙回過神,板下臉來,對他作了個口型—— 進、去! <br> 方叩背了包裹,一路看去,每人都被分發了三根蠟燭,他拿了自己的那一份,開門走進了單間,這間屋子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他抱了一只大竹籃,須得低著頭才能進去,明天就在這里考第一門了。 他一路順風順水,是從不怕考試的,這次卻十分躊躇,不僅因為這是會試,更因為和老師的約定。 這三日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他寫完一張卷子,擱下筆時,或是每天清早天色欲曉,聽見外面朗朗的讀書聲時,便覺得日子像溪水一樣漫過去了,可是想到老師的臉,又覺得實在太慢,哪怕是一剎那的光陰,也讓他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