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寧國氣候越來越冷，成日飄著小雪，白汝梔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

    “咳咳……”

    李晁披著一身雪剛從屋外進來，就聽得這孱弱連綿的咳喘聲，快咳出了肺腑，與平日在心愛之人面前壓抑的咳聲不同，便知晉楠若不在殿中。

    殿中燃著炭爐，比外面暖熱許多，藥味更濃郁了。隔著珠簾一眼便見君王榻上瘦弱的人，白汝梔一頭流墨長發傾瀉錦榻，伏在床頭早咳得直不起腰，肩上狐皮袍子松垮脫落了下去，露出里面單薄素白的褻衣。

    他修長纖細的手指按著隆起的腹部，一手撐著床榻，骨節慘白沒半分血色，五官精美的面容上唇色慘淡，染了血跡瀲滟如花。地上血跡一滴滴洇開，殿內飄搖的藥香中又添了淡淡腥氣。

    “陛下！”

    李晁放下藥箱三兩步奔上前，攙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只覺得輕如鴻羽?；腥婚g心中一痛，這是他從小照看著長大的陛下呀。

    本就羸弱的身子，從小吃了多少藥受了多少苦，偏偏生來是世上獨特的體質，不適宜的身子偏偏動了情懷了身孕，還是雙胎，實是天意弄人……

    白汝梔秀美的眉目微蹙，在李晁攙扶下好不容易在床頭靠穩，胸膛輕輕起伏著，身上蓋了被褥又蓋上那件厚實的狐皮袍子，層層厚褥之下肚子隆出輪廓，看著只覺孱弱而沉重，與他纖細盈盈一握的軀體不相匹配。

    “李太醫……”

    他唇上染了血跡，起伏著胸膛慢慢沙啞地開口，襯著蒼白的臉色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不似君王更似白雪的妖孽，一眼就能攝取魂魄的，卻又脆弱得好似隨時會在陽光下消融。

    “朕……還有多長時日……？”

    李晁正用巾帕仔細而小心地擦拭年輕君王唇上的血跡，聽了這話一時淚眼婆娑，顫聲回道：

    “陛下萬千年歲，莫要胡說……”

    一只纖細蒼白的手卻握住了他，緊緊地握住。

    白汝梔正凝視他，眼神里是與病氣纏繞的身軀截然不同的勇毅與果斷：

    “朕自知……再等不到重返朝堂之日。但腹中這雙孩兒……朕勢在必得?！?/br>
    蒼白修長的手指隔著狐皮，輕而緊地覆在腹上。

    他的聲音很輕：

    “若有一日朕殞命于此，你必要剖腹取子，護佑他們長大……”

    “陛下！”

    “這是君命?！?/br>
    “……”

    李晁眼里渾濁的老淚落下，連連哀嘆，終是在年輕帝王目光的逼視下屈服：

    “……是，老臣領命?！?/br>
    白汝梔這才似是松了口氣，唇邊有了淺淡的笑容。又想起什么，壓低了聲音，叮囑道：

    “朕的狀況，還有這些話……別告訴楠若?！?/br>
    李晁一愣，慢慢抬眸看向他，眼神中劃過一絲細微掙扎，并未作聲。

    “在這兩個孩子長大之前，這朝堂、這天下……還需他cao勞費心?！卑兹陾d慢慢垂下眼瞼，指尖輕慢地摩挲著薄薄一層褻衣下渾圓溫熱的孕肚，低啞的嗓音喃喃自語，“朕扔給他這么大的擔子，或許也太過自私了……”

    “若能活下來……和這倆小家伙一起……”他看向窗外，白雪飛絮，美不勝收，“和他一起……”

    “該多好?！?/br>
    李晁怔怔看著他的側顏，腦海里倏忽閃過那似曾相似的晉氏少年，眼神便哆嗦起來，本打算永遠埋葬心底的話語，這一刻忽然再壓抑不得了。

    “陛下……”

    他顫抖著開口。

    “您與晉大人，實乃天作之合。老臣很感激，他出現在您的身邊，帶給您快樂與幸福，以及為皇室帶來這兩位小殿下……”

    “有些話，老臣本打算帶進棺材里?！?/br>
    白汝梔緩緩側回臉，安靜注視著他，發絲在胸口柔美垂散，落在隆起的肚腹間。那里懷著一雙龍鳳殿下，肚子輪廓已經很大了。

    李晁眼神在微微閃爍，蒼老的手攥緊，眼眶還潤濕著，終是狠心閉了閉眼，“撲通”在床頭跪下來，又狠磕了幾個響頭，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可為了寧國江山安定，為了陛下多年的信任與看重，也為了您一腔衷心真情不被踐踏辜負……”

    “有些事，老臣必要冒死告知于您了?！?/br>
    “李太醫！”白汝梔驚住了，急忙要去攙他起來，奈何孕體沉重氣力也不足，躺在那里急急道，“這是做什么！你伴著朕長大，是朕的長輩，更是皇室的恩人，有什么話慢慢說來便好，快先起來！”

    雪越下越大了。

    京城酒樓。

    晉楠若望著窗外空茫的街景，身處瓊樓之上，繁華皇城盡收眼底，飛雪渺渺，塵世染作純白，仿佛一切都變得渺小。

    花發鬢白的老人坐在桌對面，滿桌珍饈美味一筷子都未動，始終直直地盯著對面少年。

    “爹爹……”

    晉楠若終于是拗不過，低嘆口氣，側回頭來對上他的目光：

    “您到底要我如何呢？”

    “隨我回家?！崩先碎_口道，顫微而堅定。

    “不可能?！睍x楠若淡淡回道。

    “不回家，你還留在這京城做什么？”老人難得氣憤，驀然站起了身，“當初你瞞著我，一個人偷偷考入這皇城，我苦口婆心勸了你多久，非得要一頭扎進朝堂里?！?/br>
    “官場是什么樣的地方，皇族是些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晉家當年那般家大業大，你爹爹、你母親那般聰慧之人，最后都……”

    他頓了頓。

    “現在先皇死了，當年涉事者也都落了應有的下場，如此之多的血案、屠殺，該是足夠了。孩子啊……”

    “若夫人知曉，老奴沒能護好她的孩子平安一世，讓少主人走上這樣一條危險萬分的道路……老奴萬死不能贖罪哪！”

    晉楠若睫毛都沒眨一下，靜靜望著飛雪，發絲落在耳邊，不似朝堂之上筆挺整著，卻更添慵懶煙火之氣。

    從他帶著這突然從鄉下老家找上門的老爹來到這里，整座酒樓就都被他包下來了?？腿饲采?，酒樓小廝集中看管，里里外外把守的全是他的人，一只蚊子都飛不進來，只言片語也漏不出去。

    “你若當真有心，就隨我回去，咱們開一間藥鋪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你是如此聰慧機敏的孩子，有朝一日重振晉家也不在話下?！?/br>
    “咱們尋一門親事，好好娶妻生子，那才真正不負你父母在天之靈……”

    晉楠若平靜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絲細微悸動。

    在聽到“娶妻生子”那個詞的時候，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排斥，空白的腦海里竟浮現出白汝梔的樣子。他懷里抱著一雙兒女，坐在灑滿暖陽的窗欞邊，正教兩個孩子習字，偶爾笑著抬眸看向他，眼底落滿暖陽金輝……

    “夠了！”

    老人一愣，就見少年似是突然發怒了。他驀地起了身，一拳砸在桌上激蕩出幾點湯汁，整個人像只突然炸毛的貓，細看臉色蒼白，還有些顫抖。

    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和失態，晉楠若怔了怔，臉色不太好，慢慢收回了手：

    “抱歉，爹爹……我不是沖您發火?！?/br>
    老人看著他，還想開口說什么，就見少年轉身離開，卻又腳步一頓，留下一句話來：

    “楠若此生……不打算娶妻生子?！?/br>
    他想起監獄深處身懷六甲被獄卒玩弄至死的樂伶，那個死在肚子里的孩子又何其無辜。

    為晉家報仇的他，早已手染鮮血、成了同樣的劊子手。

    又有何資格，在一切結束后奢望平淡美滿的生活？

    早已騎虎難下了。

    “大仇得報，我自會歸來?！?/br>
    至于白汝梔……

    那只是意外罷了。

    風雪茫茫，視野一片燦爛的白。

    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復。

    不知是欺騙別人……

    還是警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