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我也想來這里過年?！碧K臻拉著蘇硯棠的袖子，悄悄地說。

    “要不然你想去哪兒？”蘇硯棠歪頭看著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傍晚的時候，雨變小了，四周一片寂靜，人們都已經回到自己家中，和家人們聚在了一起。

    夙鳴為了氣周琰，特地跑出來問了一句，蘇臻想吃什么。蘇臻很驚恐，他的余光瞄到他的小舅子拿著一把雪亮的菜刀，在他的二嫂子背后殺氣騰騰地瞪著他。

    蘇臻十分害怕周琰公報私仇，吃完飯找個理由把他再抓緊去，那他今年又要鐵窗淚了，于是連連表態他吃什么都行。

    夙鳴做了一桌非常傳統的家鄉菜。

    蟹粉豆腐、響油鱔糊、鹽水雞、蟹腿年糕、清蒸鯽魚、糖醋排骨、糯米團子，還有紅豆小湯圓和熱乎乎的糖粥，五星級飯店的老師傅看了都直呼內行。

    因為大家都不喝飲料，所以夙鳴煮了一鍋神仙快樂水：綠豆湯。

    這種特質的綠豆湯，不像街邊冷飲店里的賣的那樣清湯寡水。以又香又軟糯的綠豆為主料，加了糯米，青紅絲，蜜棗，葡萄干和糯米，煮開之后，夙鳴還往熱乎乎的湯里撒了一把冬瓜糖，甜而不膩。

    除了這些，鍋里還有一大鍋丑萌丑萌的餃子。

    因為在自己家，又是除夕夜，所以蘇硯棠蠢蠢欲動地想要喝酒，見沒人反對，他就去開了一瓶茅臺。

    喝多了也沒有關系，反正在家，大不了讓他早點睡，明天也不用早起。蘇臻想得很美好，他這會兒還不知道待會兒要去廟里燒香。

    年夜飯誰都不想聊工作，所以蘇芟女士隨口扯了幾句，沒想到話題轉到了蘇硯棠去年過年相親那回事。

    “我都是被你氣的，都怪你！”蘇臻還沒說什么，蘇硯棠先發制人，哼哼唧唧的抱怨。

    蘇臻怎么覺得這話這么耳熟。

    “明明是你故意跑到酒店樓下來氣我！”蘇臻反駁。

    “沒錯我就是故意的?！碧K硯棠承認地很坦蕩，但他理直氣壯地指出，“我去相親就是為了氣你，所以歸根究底，都是因為你對我不好，哼！”

    蘇硯棠胡攪蠻纏，蘇臻一時語塞。

    蘇芟女士懶得勸阻，她只是很感慨：“去年一年發生了很多事，今天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我已經很滿足了?！?/br>
    周琰伸手夾了一個糯米團子，他剛想說什么，話到嘴邊突然咽了下去。

    蘇芟女士眼尖：“怎么了？”

    周琰否認：“沒事，沒事?！?/br>
    “你說吧，有什么不能說的?！?/br>
    周琰猶豫了一下：“沈霄跳崖了?！?/br>
    所有人一愣。

    蘇硯棠的表情很復雜：“什么時候？”

    “上個禮拜?！敝茜热徽f了，就干脆說清楚，“他在被關押的時候多次試圖自殺，都沒有成功?！?/br>
    “他無法忍耐對他的審判，也無法忍耐牢獄生活，我在抓他的第一天，他就這么跟我說過，希望我馬上殺了他。上周我結束了對他所有的審查，第二天就發現他趁著放風的時間溜走，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他在涂山自由慣了，關押對他來說，和死亡沒有區別?！?/br>
    蘇硯棠垂下了眼簾，盡管他的神情和語氣都很淡漠，但他確實很難過。

    “沈霄當然知道后果，東窗事發之后，他難逃一死。不過他也并不在意你原不原諒，也不在意受到懲罰，他如果在意，一開始就不會做這種事?！?/br>
    蘇臻在一邊默默地聽著。他也覺得很難過，沈霄是個強大而值得尊敬的對手。

    他以前想過，沈霄這樣千方百計要弄死他，是不是把他當成了情敵？但那個想法轉瞬即逝，不，沈霄絕不可能有這么復雜的感情。

    他的惡意很純粹，他的忠誠也很純粹，沈霄是個簡單的人，甚至有一些無法被這個世界接納的——浪漫。

    他千方百計想殺自己的時候，只考慮怎么殺，至于蘇硯棠會不會在背后查，至于人的感情是否會左右他的計劃，他一概沒有想過。對于生死，沈霄想必也沒什么留戀，他跳崖之前，或許只是一貫地，輕蔑而冷酷地對這個世界笑一下。

    不管怎么說，沈霄是一個很酷的人。

    “沈霄跟著你多久了？”周琰問蘇硯棠。

    “四十多年?！碧K硯棠簡短地回答。

    “二十年前，他趁著涂山大火，把白狼放走，這些事你也應該知道了吧？”周琰突然提及以前的事。

    蘇硯棠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一言不發地喝酒。

    “不管怎么說，都是去年的事了?！辟眸Q負責緩和氛圍，他趁著這個空檔，恰到好處地提及，“待會兒你們去燒個頭香，求個福吧，你也要高考了，不是嗎？”

    燒頭香？這又是蘇臻完全不了解的事，但他興奮地想去。

    出門前，他剛巧跟周琰碰上，蘇臻趁著周圍沒人，攔住他的小舅子，低聲問了一句：“沈霄真的死了嗎？”

    “我只說他跳崖了，我可沒說他死了啊?！敝茜鼪_他微微一笑，側身走進門內。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不必再問。

    蘇硯棠今天可沒少喝，他喝了酒臉上會微微泛紅，眼睛亮晶晶地一閃一閃，特別活潑。大晚上的出門怕不安全，所以蘇芟女士找了狼人大哥來接送他們。

    蘇臻本來以為除夕之夜去古剎尋訪，該是月落烏啼，江楓漁火的一番幽遠的意境，沒想到團圓飯吃完了，除夕夜又沒有別的地方開門，所以一大波吃飽了撐著的閑人，全跑寺廟來了。

    剛出門的時候，還是月色清明，一片幽寂的景象，沒想到車往大街開了一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距離寺廟還有一公里路，蘇臻就看見前面都是人，那架勢跟要開奧運會一樣熱鬧，然后他們的車就被交警給攔下了，協警舉著喇叭，揮手大吼：“前面過不去，到那邊去停車！”

    狼人大哥一看這陣勢，掉頭就跑，連說他不去湊熱鬧了，他寧可在車里看聯歡晚會，等他們回來。

    蘇硯棠和蘇臻只好下車往里走，等湊近了一看，廟里那叫一個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寺廟檐角各處掛了彩燈，亮成一片，周圍交通管制的人和賣兒童彩燈，糖葫蘆的小商販們擠在一起，周圍各種奶茶店鋪門口也全是人，在偌大的，安靜的城市之中，本該最僻靜安寧的古廟，竟然成了除夕之夜最熱鬧的地方。

    舉著紅旗，戴著紅臂章的大爺大媽在指揮人流，遍地都是人，蘇硯棠和蘇臻被擠在中間，進退兩難。

    蘇硯棠從身后護著蘇臻，順著人流往前擠，大聲吐槽：“夙鳴不是VVIP會員嗎？就沒有什么貴賓通道嗎？”

    “那我們也得，先進去?！敝車沉?，蘇臻只好也跟著大聲喊，“我們還在門外面！”

    這人多的，十八羅漢，四大金剛全出來營業也扛不住，他們還記得每個人的愿望是啥嗎？

    就不說別的吧，光從門外到門內，沒個半小時根本進不去，得虧他們出來得早，要不然頭香都要錯過了。蘇臻和蘇硯棠被困在寺廟門口，狼人大哥還在四處兜圈子找車位，被一個保安大叔攆著跑。

    還是待在家里人舒服，吃完團圓飯，蘇芟女士一邊看著春晚，周琰幫夙鳴洗碗，所以夙鳴啥也不用干，他坐在沙發上擼胖成肥鵝的青鳥。

    周琰洗完碗，把夙鳴拉到一邊，表情嚴肅，還有點不好意思。

    周琰輕輕咳了一聲：“跟你說個事?！?/br>
    夙鳴臉色一變：“你又把碗砸了？”

    周琰很窒息：“你能不能想點好的？”

    夙鳴想了想，試探地問：“你打算跟我去海邊度假？”

    周琰無語地看著他。

    “算了，不讓你猜了?！敝茜鼜纳砗竽贸鲆粋€禮物盒。

    “今年發獎金了，存了一點零花錢，給你買了個禮物?！?/br>
    夙鳴看到那是一個很大的磨砂盒，里面居然是游戲機。

    沒有男生可以拒絕游戲機，沒有，任何一個。

    夙鳴開始的時候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非常溫柔，然后把禮物盒整個抱在懷里，在周琰臉上親了一下。

    夙鳴一笑，周琰就覺得世界都變得美好了。

    “我永遠愛你，我的寶貝?！辟眸Q輕聲說。

    “我們可以在家一起玩游戲?！敝茜残÷曊f。

    夙鳴抬頭看著周琰，他也不說話，就這樣沖周琰笑，周琰看到他孔雀藍的眼底泛著波光，波光汨汨流動起來。

    “我們今年都很忙，明年你多一點時間待在家里就好了?！敝茜ё≠眸Q，在他耳邊碎碎念。

    “我知道?！辟眸Q晃了晃游戲機，“我們去樓上玩游戲？”

    “今天晚上不行，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敝茜鼡е眸Q不撒手。

    關鍵時刻，夙鳴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周琰看都不看，就把他手機搶過來關掉，抱起來夙鳴往臥室走。

    蘇硯棠已經很慘地被擠在人堆里了，他試圖呼叫場外嘉賓求助，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很不幸地聽到那邊響了兩聲之后，傳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br>
    蘇硯棠懷疑夙鳴是故意的，故意把他們倆騙出來遭罪。他很無奈，但是又出不去，只好慢慢擠著。

    “算了，先擠進去再說?！碧K臻往回望了望排成長龍的隊伍，先回頭也出不去，這會兒也只能先排隊。

    四十分鐘之后，他們總算進了寺廟，蘇硯棠直接在門衛那邊問了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聽說他們是會員，直接帶他們去了廟里的接待室。

    多虧了這位工作人員，蘇硯棠總算見到了傳說中的客戶經理——青燈大師。

    “實在不好意思，客人太多了?！鼻酂舸髱熋Φ媒诡^爛額，撓著锃光瓦亮的腦袋，陪著笑臉問，“沒擠到吧？”

    說好的專屬客戶經理呢？

    “你門口安個索道，這會兒功夫，黃山都能走了個來回了?！疤K硯棠笑嘻嘻地說著方言，不知道是在夸還是在損。

    蘇臻還是頭一回聽見蘇硯棠說方言，他愣了一下。

    吳儂軟語男孩子說出口，聽起來也輕聲細語，斯斯文文的。

    蘇臻能聽懂方言，但不會說，他覺得好好聽，就去拉蘇硯棠的袖子。

    沒想到蘇硯棠被他一拽，突然晃了一下，差點摔倒，蘇臻眼疾手快地抓住他。

    “你還好嗎？”蘇臻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沒發燒。

    “怎么了？生病了？”

    蘇硯棠點頭又搖頭，傻愣愣地看著蘇臻。

    “施主快先喝口熱茶?！鼻酂舸髱煻紘槈牧?。

    “我是誰？”蘇臻還是很擔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是那個瓜……瓜田里的猹！”蘇硯棠眼前一亮，哐地一下撲上來，親得蘇臻滿臉口水。

    青燈大師目瞪口呆，實在是沒眼看，緊閉雙眼，并趕緊念了好幾遍色即是空。

    蘇臻在心中暗叫不好，白酒的后勁上來了，現在的蘇硯棠就是個神志不清的醉鬼。他一邊跟青燈大師道歉，一邊試圖把橡皮糖一樣黏在他身上的蘇硯棠扯下來。

    蘇硯棠就是不愿意下來，他撓蘇臻，還哼哼唧唧亂叫。蘇臻跟他較了一會兒勁，慘敗，蘇硯棠真的是又撓又抓，還要揪蘇臻的頭發，完全不聽話。

    而且他還有點人來瘋的趨勢，外面越熱鬧，他越來勁，蘇臻又不能下重手，被他撓的手臂上到處是紅色的印記。

    眼瞅著十二點要到了，馬上就要開始燒頭香了。

    蘇臻掙脫不開，只好任由蘇硯棠掛在他身上，擠到香爐前。

    四周人聲鼎沸，那些人四處竄動，或者是充滿期待地在周圍看著。天上沒有月，烏云凝滯在空中不散，而眼前燈火明亮，人造的燈和香爐中的燭火相映，泛著黃，四周有煙，卻透著明亮的，跳躍的火光。

    蘇臻那一刻，置身于人潮的中央，周圍仿佛被十萬天兵天將包圍著，天下蒼生都在看著他，看他點亮起一束來年的香火，保佑所有人平安順遂。

    那是一個虔誠而富有意義的場景，蘇臻聽到寺廟中傳來震徹人心的鐘聲，鐘聲幽幽穿透嘈雜的人群，落下一張紅塵大網，將所有人籠罩其中。

    他點起一炷香，看到明火跳躍起來，那是振奮人心的一躍，如同人生中心動的一瞬間那樣難忘、那樣短暫，火光逝去，紛紛揚揚的煙灰飄落，隨風飄向遠方。

    蘇臻望著青煙，那一刻周圍的人歡呼起來，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在人群之中許愿，他希望蘇硯棠永遠平安順遂。

    他聽見蘇硯棠在他身后小聲地說：“我希望你永遠愛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