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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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樓結構精巧,立起三層,門楣左右各鉤一只燈籠,蕩著兩片素色布簾,無風時中央的黛青色的蘭花與雙蝶的紋樣會合攏成一個整圓,風來便各自飄搖,蝶飛草動,瞧著頗有生趣。 霍臨胸中一股燥氣,看那慘白慘青的簾子晃在眼前,風雅也成俗媚,惹人膩煩。他以往倒不覺得這有什么,文人墨客愛吟詩弄月冒冒酸氣,自有其趣,他不懂也不屑針鋒相對,兩眼一閉兩耳一塞就當看不見聽不見。相安無事這么多年,現在光是站在門口,嗅見樓內聲色之所常有的熏香,五臟六腑都要齊齊打結撞上腦子。 這時樓上又隱約傳來咿咿呀呀的歌聲,本如銀泉悅耳,卻惹得他眉頭一抽,以為上面的人在鬼叫。 “到底比不上金陵秦淮,何苦來哉?!?/br> 楚王霍轍嘆道。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倒不如說是一方人選一方水土。你我長于長安,我偏愛水鄉,你鐘意塞外。到頭來,故鄉像是他鄉,他鄉反而成了故鄉。五弟,你覺得呢?” 霍臨其實沒怎么聽他講。他三皇兄話多又繞,聽起來頗費腦子,不聽又總要被他問問題,只好聽一半放一半。他拿出慣用的伎倆,四兩撥千斤,答: “皇兄所言極是?!?/br> 霍轍在他身側稍后半步,聞言但笑不語,用折扇虛掩在唇前,打量他。 未歇片刻,門簾掀開,鴇母引他們進樓,說是有人等候已久。上至三樓,轉向最里間的雅室,推開門,里面上首已坐了一位熟人,盤腿席地,正抬著一碟酒,見他們來了,放下酒碟,笑道: “莫要見怪,我讓她領你們來的。我早就想著我三弟要去尋五弟,約莫也是來這兒聽曲,而我又想見見五弟,于是便不請自來?!?/br> 霍轍神色坦然,執扇作揖,問候: “二皇兄?!?/br> 霍臨反應過來,直覺不好,硬著頭皮打完招呼,與霍轍對坐次席。 鴇母退下,遣人送來幾壺酒,喚了歌女與樂師上來。樂師們藏在描金的巨大屏風后,歌女攜琴坐在屏風前,蔥白玉指在弦上沉沉一撥,笙蕭齊奏,香爐紫煙,美人眼波流轉,唱起了陌上桑。 霍臨聽不進去,只覺煩擾,拿酒來喝。他二哥三哥云里霧里地寒暄,問及土地、收成、稅收、宴會、天氣、家眷等等,不來理會他,他也樂得輕松。兄弟三人年歲相差不大,面貌也相去不遠。二皇子沉穩,三皇子風流,五皇子霍臨直愣愣,卻有一身不斜不歪的英氣,如柄日光下锃亮的寶劍,出鞘有劍鳴,收鞘也收不住鋒芒。 他二人終于寒暄完,二皇子霍沉向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大將軍投去一瞥,笑問: “五弟,這兩年在塞外過得還好?瞧你模樣,似是不錯?!?/br> 霍臨心里咯噔一跳,還是輪到他了,慌得要命。他故作老成,答: “謝皇兄關心,是還好?!?/br> 他最聽不得他二哥跟他說話,都搞不清是夾槍帶棒還是口蜜腹劍。他三哥愛問人問題,但從不聽別人答案,而他二哥基本不問,直接幫人答了。 “五弟金戈鐵馬,想來聽不得這種兒女情長,不如我叫他們換一曲,唱霸王別姬?!?/br> 霍臨全不知他這是何意,不妙的感覺更強了??伤騺聿桓矣|他老謀深算的二哥逆鱗,干笑著應了好,立見歌女惶恐收手,抱琴從側門退下。不多時魚貫而入一隊藝人,大都待在屏風后,不惹人視線。念白開嗓,一對涂脂抹粉穿著戲服的伶人從左右上臺,咿呀唱起項王軍壁垓下,四面楚歌。 三皇子霍轍看向臺上,霍臨分不清他是在看還是沒在看,但他很清楚霍沉沒在看?;舫林惫垂吹囟⒅?,揮手止住身后要給他斟酒的奴婢,自斟自飲,道: “昔日楚王是西楚霸王,今日楚王是封地王侯。五弟見多了霸王,也見了不少王侯,其中差別,想必能分辨一二?!?/br> 他這話說的,霍臨不知是該答還是不該答。臺上虞姬聲淚俱下地唱歌舞劍甩胳膊,項王搖頭晃腦一臉背疼地跟在她旁邊跳蛤蟆,看得真正的大將軍牙痛心塞,想有這時間早就帶兵沖出去了。 好在他二哥依舊不讓人答話,自問自答: “霸王常常自詡身負天命,把多情當豪情,懦弱當莽勇,實則成事靠天,敗事由己,卻常常自作聰明,弄反了順序,以為成事靠己,敗事由天。于是時不我待,一馬當先;天要亡我,嗚呼哀哉,束手就擒。 “王侯自詡小霸王,或有謀無勇,或無謀無勇,終歸偏安一隅,以為我命由我不由天,實則我命由帝王不由我,何況由天。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天命所至,天命所歸,并無分別,活著便好?!?/br> 他在說漢語,霍臨聽在耳里卻像在聽突厥語。他懵懂不知所謂,又似乎明白他意思。 安坐一旁觀戲的三皇子楚王忽然問: “請教二皇兄,將軍又該如何看待?霸王常常也是將軍,王侯卻少有武將?!?/br> 霍沉瞥他一眼,回笑: “將軍奉主殺人,霸王奉己殺人,王侯借刀殺人?!?/br> 霍臨有些坐不住。他想說不是這樣,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可他要說,又發現自己無法去說。他手上的血封住了他的口,每一刀都是以圣旨之名。昭昭皇天之下,殺人違法;昭昭皇天之外,殺人卻是法令。 他心如蟻噬,驟然想起圖瓦什,不知他過得如何,又想起陛下和親大食意欲平定西域,鏟除圖瓦什。他無法想象圖瓦什會死,光是想到有這種可能就心如刀割。 “殺來殺去,皇兄說著輕快。太平年間,寧愿吟詩作對,也不要舞刀弄槍。如皇兄說的,活著便好,對不對?” 霍沉輕笑一聲。 “帝王向來喋血,不喋血便不成帝王,你我的小弟尤會巧言令色、兵不血刃。不知四弟六弟如何作想?想來應當是贊成的?!?/br> 四皇子、六皇子早就命喪九泉了。一是因謀財害命,二是因走販私鹽,被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一道圣旨斷了頭。 霍轍垂目搖頭,呷酒止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br> 霍臨茫然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三皇子噗嗤一笑,嗆到了,連忙以扇掩面,與霍沉對視,均是無奈。 霍沉重重嘆一口氣。 “非也!本不同根,何來相煎!” 霍將軍呆坐不動,須臾眨眼,終于明白他們在干什么了。他睜大眼,脫口而出: “你們是想——” “五弟?!?/br> 霍沉打斷他,臉色沉重。 “虞姬本不必自刎,只因不愿成人拖累。霸王也本不必自戮,只因田父指錯了路。你可明白?” 是個問句。 霍臨冷靜下來,等候數息,他愛替人答話的二哥卻依舊沒有自作主張。他毛孔縮緊,頭皮發怵,閉緊了嘴。 三皇子收起扇子,柳眉輕蹙。 “家和興萬事,無家萬事哀。五弟想必是懂得。渝妃早逝,你從小跟著奶娘,不能出昭臺宮。我與二哥要去看你,爹的脾氣你也知道,不準我們去。我們還是爬樹翻墻,給你帶膳房的烤鹿腿。大哥未及總角就被…滑落山崖,四弟六弟也不在人世。兄弟六人,如今只剩我們三個。鳩占鵲巢,寄人籬下,總不好過,更何況性命系于他人手?!?/br> 霍臨仍舊滿臉戒備,神色冷峻,不答話。 臺上伶人正演到項王棄舟不渡江,楚漢兩軍相爭,霸王身披數創,大唱悲歌。詞間言起愧對虞姬,九泉下再見,來生再續,吊著嗓子婆婆mama,擱在脖上的劍就是不割下去,看得人煩。 決意去死之人,誰會想那么多,誰有那么多話要說? 他無名火起,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透了這些爾虞我詐、背信棄義,一瞬間又覺得自己像是黏在蛛網上的一只蚊子,動彈不得,只能盯著四面八方的獠牙大口垂著涎水逼近。 他不耐問道: “你們殺沒殺過人?” 二人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皆是怔愣。然而霍沉反應極快,以為他愿意舉事,面藏笑意,答: “未有不流血的太平。祖輩流傳下來的道理,小輩自當守護?!?/br> 霍將軍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罵道: “沒動過刀子,就別談血rou,當天下蒼生都是草芥!” 他聲勢如雷,頃刻間鴉雀無聲,項王的劍還架在脖子上,與敵人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霍臨氣勢洶洶地朝臺上走,忍無可忍,扯著伶人執劍的手,糾正劍鋒的角度,呵斥: “想死,這么割!除非你想活著感受什么叫五馬分尸!” 他一刻也不想多留,轉身繞過屏風,聽見霍沉的譏諷: “草芥?霍將軍你早就野火燎原了?!?/br> 他咬緊牙,不與他爭辯,摔門而出。二樓下到一半,迎面與拾級而上的李公公撞個正著。 霍臨一愣,身旁涌過無數帶刀官兵,小跑上樓,靴底踩踏木梯如擂戰鼓,刀面撞上鐵甲,鏗鏘爭鳴如在戰場殺敵。 “霍臨,你果然是我的好哥哥?!?/br> 李公公悚然回神,立刻閃到一邊,后背貼墻,垂首恭候,捻起細嗓,高聲宣道: “恭迎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