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驍在心里發誓八百遍，絕對不能上紀尋的當。

    可胖子不怎么放心，在紀尋離開后，一直偷偷跟著他。

    紀尋早就發現后面還有個小尾巴，但沒怎么在意，離開雜貨店以后，就去到西街的地下酒吧，靠在吧臺邊上點了一杯烈酒。

    酒吧的光線很暗，得益于紀尋足夠出眾的英俊，還有那條有別于所有人的機械義手，令他即便是在這樣暗的地方，都極為醒目。

    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們都看得出紀尋來自未來城，他是這里唯一的異類，其他人對他既有畏懼，也有嫌惡。

    酒客私下知會了附近的巡邏警，知道未來城的人出現在西街，沒多久，警察隊的隊長親自帶著幾個手下來了，以防雙方鬧出什么沖突。

    不過這隊長畢竟是在政府系統做事，政治場上該認識什么人、該忌諱什么事，一定要知道，才能干得長久，是以在他見到紀尋那條機械義手后，就猜到眼前這個男人可能是那位伯爵的手下。

    他過去問：“可是紀先生？”

    紀尋沖他晃了一下玻璃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冰塊撞得叮當響，說：“別緊張，我就是來喝杯酒?！?/br>
    說著，他將一張大面額的紙幣塞進隊長上衣的口袋中，又道：“如果可以的話，不要打擾我?！?/br>
    警察隊長不敢多問，很快解散隊伍，對紀尋說：“抱歉，是有人大驚小怪了，祝紀先生今晚玩得愉快?！?/br>
    這些人離開以后，吧臺周圍就剩紀尋一個人。

    不一會兒，調酒師將一杯酒紅色的雞尾酒推到他面前，說：“陪你喝兩杯？”

    紀尋點上煙，笑著看向調酒師，捏住玻璃杯口，跟他手中的杯子一碰：“一杯就夠了?！?/br>
    因為還要工作，調酒師即便陪客人喝酒，也會喝得極為克制，但他似乎因為紀尋的笑容很開心，將酒水一飲而盡。

    胖子在門后呆呆地盯著紀尋，感覺老爹罵他妖孽罵得很貼切，不然這人怎么能連喝酒都能喝出一種風情。

    等他回過神來，眼前人忽然不見了，才發現紀尋已經走出急酒吧。

    胖子再急忙跟上去，這次一路跟到了塔樓。

    夜幕降臨以后，淡淡的霧氣散去，露出漫天星斗。

    西城區的塔樓以前是用來監管地下城公民的，后來隨著身份認證法令的推行，有了更強有力的監管方式，塔樓才逐漸荒廢。

    如今這里只剩下鋼鐵筋骨組成的架子，像一只龐大的骷髏，在黑夜中默默俯視著這座正在腐爛的城池。

    紀尋順著那破舊的樓梯一步一步走到最頂上的天臺。

    胖子有些惴惴不安，忙回去跟聞驍報告：“老大，你說，他到底要干什么??？該不會是被老爹罵了一頓，有點想不開吧？”

    “怎么可能？”聞驍躺在沙發上，翻了個身。

    胖子癟了癟嘴：“我覺得他不像個壞人，老爹那么罵他，他都沒生氣?！?/br>
    “關我們什么事?！甭勻斢址藗€身，將外套往上一扯，拉鏈拉到頂，整張臉都被他悶在外套里，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胖子：“可他不是去等你的嗎？”

    「沒關系，我會一直等?！?/br>
    跟魔音繞耳一樣，聞驍心臟又開始跳了，胖子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可他什么都聽不進去，只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他恨不能把耳朵堵住，再將紀尋那張臉從腦海里趕出去。

    直到胖子又問：“老大，那你是去還是不去??？”

    終于，他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看了眼墻上已經快指向八點的古董鐘。

    聞驍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看待紀尋，只是想：“這個人怎么就這么讓人心煩呢？”

    發了八百遍的誓都沒用，聞驍還是赴約了。

    他到塔樓前，遠遠地望見頂層天臺上站著一個人影，心里一慌，趕緊順著樓梯爬上去。

    等他趕到天臺時，紀尋正坐在邊緣的圍墻上抽煙，夜風吹得他黑發凌亂。

    聽到腳步聲，紀尋才回頭看了一眼。

    聞驍跑得氣喘吁吁，頭上全是汗。

    “不用跑那么急，你比我預計中來得還要早一點?！?/br>
    紀尋說話的腔調有點懶洋洋的，像是喝得很醉。

    他坐的那個地方，實在太危險了，聞驍喘勻了氣，說：“你、你下來！”

    紀尋看他有些緊張的神情，不由地訝異了一下，隨后笑起來：“小孩，你以為我想干什么？自殺？”

    聞驍抿抿唇，看著他，總是會想起死在這里的白一舟。

    他說：“很危險，紀尋?！?/br>
    紀尋曲起膝蓋，坐姿越發隨意，說：“放心，我比誰都想活著，不會這么輕易去死的。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聞驍一聽他又在開玩笑，感覺自己狂奔上來這一路的擔心就像個屁。

    看他臉臭了，紀尋笑得更愉悅，再問：“怎么樣，愿意跟著我了嗎？”

    聞驍實在惱火：“為什么非要選擇我？”

    “聞驍，這是個蠢問題，我怎么看待你，不論好壞，其實都不重要?！奔o尋搖了搖頭，“機會擺在面前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不想走上這條路?！?/br>
    聞驍：“我說了，我沒興趣?！?/br>
    紀尋也沒急著否認他，而是問：“H－29型激素有什么樣的作用，你上次體驗過了，現在我問你，那是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

    不得不說，很爽。

    聞驍有時候做夢都會夢見自己穿梭在鋼鐵叢林之中、將那些咬在他身后的警車耍得團團轉的刺激感。

    像是知道聞驍的答案，紀尋了然地笑笑，隨后拿出兩支細長的玻璃試管。

    試管外面還嵌套著一層鐵質的注射裝置，可以將里面的激素直接注射進體內。

    紀尋說明道：“這是‘A－13’，藥效持續時長十分鐘，副作用很小，不過后來因為賽制延長為五局三勝制，這個型號的激素就因為時效太短而退伍了，只適用于平常的基礎訓練?！?/br>
    聞驍注視著試管中淡青色的水液。

    “效果跟‘H－29’型激素差不多?！奔o尋挑了下眉，簡直跟挑釁一樣，問，“怎么樣，想不想再玩一次？”

    聞驍還沒答應，紀尋就將其中一支激素拋給他。

    聞驍反應足夠快，一下將激素接在手中。

    紀尋用機械手按住注射器的尾端，抵在右手臂上，“咔嗒”一聲，注射器的機括牽動，將激素全部推入他的體內。

    紀尋起身，踩在那圍墻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整個人仿佛懸空似的站著，整個地下城就匍匐在他的面前。

    他脫掉外套，也扯下松散的領帶。

    上身僅剩一件質地柔軟的白色綢衫，狂風吹拂過來，在夜色中都顯得有些縹緲了，如云似霧。

    聞驍越來越慌，忙追上前：“你在做什么！”

    紀尋沖著漫天星斗張開雙臂，眼中有一種相當年輕的神采，完全不同于尋常那樣的沉穩淡定。

    他不像是在面對群星，更像是在舞臺上接受閃光燈的沐浴，享受觀眾熱烈的歡呼。

    很快，紀尋歪過頭來看向聞驍，唇邊有點輕浮的笑容實在迷人。

    聞驍怔住了，風將紀尋輕輕的聲音送到他的耳畔：“想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在生命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覺？”

    下一刻，紀尋的身影就從他眼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紀尋！”

    簡直就是個瘋子！

    聞驍大驚，忙跑到天臺邊緣，探出圍墻外往下看。

    他的身體在極速墜落，紀尋的機械義手握住一條從天臺垂下的鐵繩，金屬之間劇烈地摩擦，火星迸濺，隨后紀尋松開手，不費吹灰之力地落在塔樓的一個橫架上。

    他腰腿中似乎蘊藏驚人的力量，讓他的身影能夠像羽毛一樣落地，動作漂亮得驚心動魄。

    這種劇烈的摩擦對紀尋的機械義手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損傷，他動了動手指，感覺到控制不再那么靈活。

    不過已經沒關系了。

    紀尋用右手扶住機械左臂，抬頭望向塔樓上的聞驍。

    聞驍一顆心給他吊了個七上八下，此刻與這人遙遙一對視，縱然因為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紀尋的目光，可他就是感覺到某種強烈的挑釁。

    聞驍一咬牙，惡狠狠地想：“等著！”

    他脫下夾克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右手握住玻璃試管，按住注射器的尾部，將那瓶激素一下注入手臂。

    聞驍將外套在手掌上一繞，握住鐵繩直接滑下去。

    他沒有畏懼，甚至可以說是駕輕就熟，以前他跟白一舟經常做類似的訓練，只不過現在高度增加，同樣的，那種刺激和興奮也在成倍增加！

    下墜時的失重感讓聞驍像在飛。

    他想，如果這就是白一舟最后的感受，那或許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壞。

    聞驍很快落在紀尋面前，黑眼睛盯住不遠處的紀尋，仿佛在回應他的挑釁：“這很難嗎？”

    輕狂與囂張一覽無余。

    紀尋看他一系列動作都干脆利落，他想，如果周飛在這里，一定會感嘆這小子的勇氣。畢竟青訓營第一次基礎訓練時，怎么說服隊員大膽去做高度跳躍，都是令周飛頭疼的事。

    紀尋笑了笑：“繼續?！?/br>
    他退后兩步，繼而轉身一躍。

    聞驍看著紀尋，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他仿佛離群太久的孤獸忽然嗅到同類一樣，開始彼此試探。

    時而你追我逐，時而并肩奔跑。

    激素在他體內有效分解，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瘋狂叫囂，無窮的力量涌出。

    身體各個部位都不再那么笨拙，就像長出翅膀一樣輕盈矯捷，可以達到平常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完成平常絕不可能完成的跳躍。

    擺脫了束縛，擺脫了一切，好像不再是人，而是化作一陣風，一陣野風。

    自由正是野風的本性。

    一開始聞驍還無法完全掌控藥效的強度，有時候估算出錯誤的距離，一腳踏空，紀尋總能在第一時間抓住他的手。

    聞驍對上紀尋沉而黑的眸子，莫名覺得這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這兩股颶風交纏著前進、奔馳，呼嘯著穿梭過地下城的上空，掠過郊外的野草原，吹拂起層層綠浪。

    通過這處草坡，還能隱約看得出以前地下城被稱作“綠翡翠郡”時的美麗。

    最后，紀尋一下仰在草坡上，望著夜空中璀璨的星河，鼻端有泥土的馨香彌漫。

    聞驍也一頭倒在他身邊。

    紀尋呼吸還很均勻，聞驍卻喘得厲害，心臟咚咚撞著胸腔，似乎要跳出來。

    紀尋說：“學會調整呼吸，合理分配體能，以后你會做得更好?！?/br>
    他像是已經吃定聞驍會做出什么選擇一樣，這讓聞驍很不服：“我還沒答應！”

    可這次他語氣中沒有了那種兇狠的攻擊性。

    紀尋慢悠悠地閉上眼睛：“楊寬跟我說了白一舟的事?！?/br>
    聞驍沉默了下來。

    紀尋說：“不論白一舟受到了什么樣的待遇，但通過不了測試，就沒辦法成為職業選手，這就是聯盟的游戲規則?！?/br>
    聞驍卻不肯認同這樣的游戲規則。

    因為未來城的孩子總會更得天獨厚的優勢，跟他們相比，不論白一舟怎么努力，就算連滾帶爬往前走出一百步，都不過是那些上等人走兩步就能達到的地方。

    聞驍說：“這不公平?！?/br>
    “不公平又能怎么樣？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不過游戲規則一旦制定出來，就會約束著所有人?！?/br>
    紀尋又睜開眼，靜靜地望著天空上的星星。

    “現在有這樣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利用規則一步一步走到頂點，成為牌局上的玩家，而不是棋子。等你也有權力改變游戲規則的時候，就能夠讓那些人嘗嘗與你一樣的痛苦，一樣的屈辱，告訴他們，即便是來自地下城的螻蟻，也一樣不容小覷?！?/br>
    他將話說得輕描淡寫，可聞驍的血液仿佛在皮膚下一點一點沸熱。

    一種說不上來的奇異情緒在他心頭翻騰、涌動。

    就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迷途的船，終于看見懸在天際的北極星，他不需要再害怕，星子將永遠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聞驍歪頭看向紀尋，他頭發凌亂得有些性感，星光將他側臉線條勾勒得俊美鮮明，這么近的距離，他甚至能看到紀尋纖長濃黑的睫毛。

    紀尋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側過臉來看他。

    聞驍好似做了什么壞事被人逮住，一下轉過去頭去，避開紀尋的視線。

    避開之后，他有點懊惱，感覺自己像個傻瓜，暗罵自己：“你有什么好心虛的！”

    紀尋反手撐起上半身，仰坐在草原上享受著最后一縷清風，說：“我該回去了?！?/br>
    聞驍想到黎明莊園，想到那位被紀尋稱作“主人”的諾德森伯爵，不知道為什么，嘴巴里有些發澀。

    “你那位什么伯爵如果聽到你說這種話，絕對會不高興的?！甭勻斦f。

    紀尋其實并不怎么在意，微笑著說：“那么今夜的事，就當是我和你共同的秘密，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br>
    聞驍又氣悶悶地挪開眼睛，瞟向一邊：“我不會說的?！?/br>
    紀尋輕輕揉了一下他的頭發，道：“小孩果然比較好騙?！?/br>
    聞驍心里有種總是被他輕視的憤怒，像只小狼撲食一樣將一下紀尋撲倒。

    他瞪著紀尋，黑眼睛明亮似火，低吼著說：“我有名字，我也不是小孩！”

    “怎么動不動就這么大脾氣？”不過紀尋還沒有將他當回事，“好的，‘聞少爺’總行了？”

    紀尋想坐起身，聞驍更加不滿，反而將他按得更狠，迫得更近：“也不行！”

    紀尋：“……”

    確實比少爺還難伺候。

    聞驍就這么盯著他，忽然感覺，今夜的紀尋好像比那天在黎明莊園見到的樣子更好看了。

    嘴唇薄紅，眉眼烏黑，表情不那么冷淡時，有種蠱惑般的俊秀，仿佛是天生的危險，天生的迷人。

    聞驍心跳一點一點加速，有很多情緒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但有一點可以確定——

    這一刻，他想親吻紀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