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所帶來的悸動是正確的。

    刻寫在書籍里的仍然是奇異而繁復的不明文字，若只是抽出其中的字詞，琳也無法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只要他試圖書籍內文字的含義，卻能輕易知曉這些詞句所表達的意思，如同書籍本身把撰寫者的所思所想直接復刻，藏在無意義的類文字圖案中，等待者的接收。

    還真是奇妙的技術。

    琳默默地想，指尖輕輕撫寫內封頁中以黃金墨水勾勒、僅有的單一字詞，他現在知道這正是“夜魔”的意思。他搞不清為什么自己突然能讀懂這些花體圖案，同時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能讀懂，他便也不再遲疑，立刻拿出幾張新的骨粉紙，一邊翻閱著書，一邊提著筆準備記錄。

    萬一他什么時候沒辦法看懂了，還能依靠筆記回憶起來。

    ........

    夜魔，是虛空中的相當奇特的個體。

    之所以不稱為種族，是因其數量極為稀少，即使翻閱虛空旅人們所留下無數年來的記錄，被觀測到的夜魔也屈指可數，彼此間幾乎從不聯系，因此被視為如同“深淵之口”一般的“自我誕生物”，也就是說并不經由繁殖行為出生，而是受某種不明因素影響而出現于虛空中。

    這種個體的誕生沒有特定規律，但誕生后必然擁有明確的自我意識，本體通常無人知曉，多數會以它種生物的形態偽裝并隱藏自身，屬于夜魔的共同習性，因此夜魔的特征相當容易與其它種族混肴，若非其主動泄露，通常會被視為所偽裝之物。

    哼，這跟這個混賬怪物根本一模一樣嘛。

    琳撇了撇嘴，想起當初被帶到城堡地牢時，便是誤以為先生是人類貴族，即使他現在的直覺比過去更加敏銳，也沒辦法單純從氣息上分辨出先生和正常人類的區別，只能感覺到那絲若有若無的威脅感，才會意識到眼前的并不是孱弱的中年男人，而是可怕得多的恐怖怪物。

    不過這樣的話，旅人們是怎么分別哪些才是夜魔？

    帶著這樣的疑惑，琳給第一部分的筆記勾上句號，再把視線移回到書上，將略微泛黃的書頁翻過去，讓頁面的標題再度改變。

    正如以上描述，夜魔極難與其它生物區分，它們能隨意制造出偽裝的皮囊，正常地攝取食物和能量，亦能模擬出各種不同的力量形態，是虛空中的頂級“擬態者”，但其力量本身無影無形，而實際需要攝取的能量，也與絕大部分生物不同。

    ——它們所吞噬的，是擁有“真正靈魂”者的苦痛與絕望。

    無人知曉夜魔是如何將抽象的情緒轉化為食糧，只知曉這是夜魔僅有的食物來源，其它能量供應只能維持本體活力，要確保自身存在，苦痛與絕望是必需品，而此等來源又必定出自智慧生物，包括世界的原生物或旅人，被獵食者未必會即時死亡，有幸存并逃離的可能性，從而導致夜魔被他人發現真身。

    因為此特性，夜魔在虛空中被視為有威脅的個體，與大部分旅人或組織皆為敵對關系，但夜魔善于藏匿與偽裝，力量極強，目前并未有被成功殺死的記錄，僅有零星被擊敗后逃竄的記載。

    果然要殺死像先生這樣的東西，是相當困難的啊。

    琳垂下眼簾，倒也不感到意外，他現在實力已經比過去強很多了，但越是變強，就越是能感受到先生的威懾力，就算在訓練中先生只會使出和他原本世界強者差不多的力量，那種無比恐怖的判斷力和反應速度也根本不是那些所謂強者能比擬的，直到現在，也只需要隨意地揮動木杖，就能把他用盡全力發動的攻擊格擋下來。

    如果光論力量，哪怕是上百個他也遠遠無法望其項背，并非一個量級的存在。

    那這么強大的夜魔，又是怎么被旅人們擊敗的？

    是單純以更可怕的力量碾壓？還是夜魔本身.......有著某種致命的弱點？

    精靈挑起眉，以眼角余光掃過遠處的男人，跟用餐時一樣，只要他不主動說話，先生也很少會挑起話題，下垂的視線完全集中在手上的書籍，顯得平靜而專注，似乎完全沒發現琳正在看關于自己的書，并且快要看完了特征介紹，準備瀏覽與夜魔之間的相遇記錄部分。

    不過這只是假象罷了，先生分明無時無刻都在監視他，他能看到的，自然就是先生允許他看的部分，只是不知道這個如此自信的怪物，會不會真的把自己的致命弱點曝露出來呢？

    琳有些諷刺地想，又隱含著一點期待，也沒有要隱藏自身意圖的意思，直接翻開下一頁。

    這本書很薄，也許是因為夜魔實在過于罕見，關于夜魔本身的研究并不算多，后半部分基本上都是旅人間關于夜魔的記載，比較主觀而不全面，有一些就只是和夜魔的正?；恿T了，就像先生這樣的怪物，也不是整天在吞噬他人，自然會留下很多正常生活的記錄。

    他在其中看到好幾個名字，一個自稱為“梅莉婭”，以年輕少女作為皮囊，是像先生這樣與人交易的商人，似乎和旅人們相處得還算平和，一個被稱為“瑞爾法”，以兇惡巨龍姿態在各個世界游走，有多次攻擊旅人或虛空生物的記錄，而其中一個被他攻擊過的對象，是一個自稱為“先生”的存在。

    存在？

    琳皺起眉，盯著那段文字，確認傳遞到腦海種的含義并沒有錯，但這段描述并不是旅人的口述記錄，而是撰寫者所補充的，以前面的記錄來看，撰寫者用詞相當謹慎，卻在這篇全都關于夜魔的段落里，使用了“存在”這個詞......

    也就是說，哪怕特征基本全部相符，撰寫者也并不認為先生是這種被稱為“夜魔”的個體？

    琳沉思了一陣都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不過這也只是一個用詞罷了，他把這點記下后，便繼續往后看。

    雖然先生未必是夜魔，但那怪物似乎和夜魔的接觸不算太少，其中更是有和“梅莉婭”戰斗的記錄，這也正是其中一個夜魔被擊敗的事件。

    可惜這對琳來說基本上沒有參考價值，旅人的記錄相當模糊，只知道“梅莉婭”曾進入先生所在的空間，兩人似乎發生了沖突，在某個時刻突兀顯現在虛空中，以披著皮囊的狀態互相攻擊。和對抗異吞者時差不多，先生的攻擊堪稱奇詭，那個旅人也看不出他使出了什么力量，只見“梅莉婭”的皮囊被擊至重傷，最終逃離，先生也沒有進一步追擊，沉默地消失于黑暗中。

    琳又往后面翻了翻，再查看幾個夜魔戰敗的記錄，失望地發現這些不僅與先生無關，每次還只是被更強的實力粗暴碾壓，并沒什么值得注意的細節。

    直到最后，書籍里既沒有記載先生能被針對的點，也沒有關于夜魔的更多情報，連撰寫者也得出了“夜魔似乎并無顯著弱點”這個對琳來說相當糟糕的結論，無論先生是不是夜魔，都必定是相當難纏的生物，連那些有著各種各樣神奇能力的旅人都沒辦法殺死。

    這樣的話，他這種平凡的精靈，真的有機會能擊敗這個深不可測的怪物嗎？

    琳在內心嘆了一口氣，悵然地揉捏著紙的角落，在能讀懂之前，他確實把不少期盼放在這本書上，哪怕里面沒有記載這個混賬怪物的弱點，也至少能更了解夜魔的情況，總有辦法能設置好一個針對先生的計劃，反正即使失敗了，先生也不會真的殺了他，最多把他弄得死去活來而已。

    但看完了之后，反而連這份希望都熄滅了，書中的一切仿佛都在訴說著先生的無可匹敵——連同樣無比強大的夜魔，也被先生輕松擊敗了。

    先生總是說自己并不是神，但對他來說，根本跟神沒什么區別。

    竟然想要靠怪物自己提供的事物找到擊敗怪物的方法，自己也真是太天真了啊。

    琳自嘲了一句，不過他現在也不至于被這種挫折擊倒，搖搖頭把失望的情緒清除出去，看了一眼先生桌上的黃銅座鐘，發現距離就寢的時間不遠了，便把寫滿筆記的骨粉紙收起來，鋼筆放回墨水瓶旁，隨手把書籍的倒數第二頁翻過去，準備看完后合上。

    這頁是書籍常見的留白，一般來說最后一頁也是留白，沒什么值得人注意的——

    【......它......】

    嗯？

    琳停下了準備合起書的手，盯著最后那頁空白的紙張，瞳孔微微收縮。

    這頁明明沒有任何內容，他卻似乎接收到一些猶如雜訊般的概念，像錯覺般一閃而過，但他現在狀態還算良好，又不是奄奄一息，不該莫名其妙出現什么幻覺才對。經過剎那的思考后，他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搔著下巴，擺出品嘗思考時的姿態，而精神則排出雜念，完全集中在空白書頁上。

    來吧，無論你想說什么，我都在聽，琳默默說著。

    【.....懼.........】

    【赤........】

    新的概念再度傳入腦海，被琳快速地記下，正準備更進一步地接收，卻沒辦法感受到更多了。

    不知是誰留下的信息，就這樣結束了嗎？琳皺起眉，另一只手的指尖隨意地擺弄著書頁，仿佛無意般把最后幾頁翻來覆去，遺憾的是那零散得讓人無法理解的概念就這樣結束了，無論他怎么翻，那絲信息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主人似乎就只留下了這么多概念而已。

    但這些概念就和雜訊沒什么兩樣，仿佛只是幾個無意義的字詞湊在一起，琳怎么都弄不懂其中的意思。

    更奇怪的是，空白頁沒有文字，撰寫者看上去也只是如實地寫出自己的研究，理論上應該不會在這種地方隱藏信息，也就是說，這信息的原主人，很可能并不是撰寫者，而是與撰寫者無關之人。

    到底是誰留下的信息呢？

    琳不知道，當他合上書時，先生桌上的黃銅座鐘也響起了清脆的鈴聲，開啟小窗，把那顆小小的金屬心臟吐出來左右搖晃，提醒著琳就寢時間已經到了。

    “琳，是時候要休息了?！?/br>
    先生的聲音隨之傳來，琳抬起頭，看到先生也放下了書，露出溫和的微笑，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明天再繼續吧，說不定睡一覺之后，會冒出點什么頭緒，琳想。

    “好的，先生?！?/br>
    他點頭回應，把那本書放到關于異吞者的書籍上，整齊地疊好筆記，走到先生面前，以仆從的禮儀微微鞠躬并道晚安后，離開了屬于怪物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