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
當看到蘇琪向郊區舊城區的土坯瓦房附近走去時,顧念東心里飄過很多猜想。 幾個灰頭土臉的土坯房像抱團取暖的流浪狗一樣靠在一起,房子之間堆著很多破石爛瓦和生活垃圾,還有被壓成疊兒的廢舊紙箱,各種被踩扁的礦泉水瓶子,透明的醋瓶子,醬油瓶子,綠油油的啤酒瓶子,整齊地碼放著,看起來像是房子的圍欄。 而房子也足夠破舊,房門是已經老化而走形的木頭門,打開時都要用力提著門邊才不至于讓門拖到地面,窗戶也是老式的旋轉田字窗,外面蒙了一層沾滿了灰塵和蠓蟲尸體的綠紗網。這些房子已經完美地融入了背景的垃圾場,一點不會突兀,顧念東甚至都覺得,連房子本身都像垃圾一樣被遺棄在這里,被這座現代化城市遺棄。 身著白色短袖,背著白色書包,膚如凝脂的蘇琪成了唯一不和諧的意象。他踩著坑洼不平的泥地,接著手機手電筒的光亮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鐵絲,碎玻璃渣和小塊鐵皮,走到了一戶窗戶里泄出橘色光亮的房門前。 “蘇琪?!鳖櫮顤|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同時他也擔心在這荒郊野嶺,人煙稀少的地方會窩藏著歹人,對弱小而手無縛雞之力的omega圖謀不軌。所以他不想再藏了。蘇琪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大驚失色,顧念東這回長了心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蘇琪按在了墻上,捂住了他的嘴。 蘇琪瞪大眼睛,惶惑地流下眼淚,流得顧念東滿手都是。 “聽著,別怕。我跟你一路了,我不是壞人,我是擔心你一個omega大老遠地跑到這要干嘛。這里住的都是拾荒的流浪漢,壞人很多…我想保護你,不是要害你!”顧念東用另一只手護住蘇琪的后腦勺,防止不斷掙扎的他磕到墻,“我不是流氓,你先答應我一會你別大吼大叫,我再松開你。明白就眨眨眼?!?/br> 蘇琪兩只淚汪汪的眼睛撲閃著眨了眨,顧念東才在遲疑中卸了力,他的手心沾滿了蘇琪的口水。蘇琪捏著嗓子,幾乎要嘔吐般咳嗽了起來。 盡管顧念東剛剛是壓著嗓子講的話,但蘇琪的咳嗽聲在這荒涼的寂靜里還是太大。破木門應聲而開,一個頭發半百,滿臉溝壑,又瘦又干的中年女人從門縫里露出頭,警覺地盯著門外的人。 “阿姨…咳咳?!碧K琪用手順著胸腔喘氣,“我來看您和小江?!?/br> 女人一看到蘇琪,一雙被皺紋擠迫的三角眼露出了慈愛的光。轉而又用狐疑的目光看著顧念東,伸出了緊握著一把掃帚棍的右手。 “他是誰?”女人將棍子指向顧念東。 “他是…” “我是蘇琪的朋友。阿姨好,我叫顧念東,我看天色太晚,擔心蘇琪一個人過來會出事,所以陪著他?!鳖櫮顤|抬起雙手放在胸前,示意自己絕不是壞人。 “朋友?小琪,他知道我們的事嗎?” 蘇琪沒說什么,低下頭表示默許。 “快進來,外面冷?!迸税验T打開了一半,蘇琪和顧念東先后走進了這間面積不超過十個平米的小房子。 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墻壁斑駁不已,叫人懷疑它的本來顏色是否是白色的。內側的墻壁邊上的一只壞了的折疊凳上放著一只洗臉盆和半塊干裂的肥皂,旁邊是半桶礦泉水,最靠里的墻角有張紅木的床,床腳已經掉漆。那些內芯絞成棉花團的爛被子下躺著一個臉色如紙的孩子,看起來不過五六歲。 女人走到右側的灶臺前,倒了兩碗清湯端給顧念東和蘇琪,“夜里涼,你們湊合著喝一點,我來不及給你們燒熱水?!?/br> 這個慈眉善目又瘦小萎縮的婦女讓顧念東想起了自己已經故世的姥姥。他和蘇琪同時婉拒了這點面條清湯。 “阿姨,留給小江喝,我們不渴?!碧K琪脫下了書包,從內層把那只里三層外三層包裹的rou餅拿了出來,“我給小江帶了點吃的,趁著還有點熱?!?/br> rou餅流溢出的味道赫然奏效,勾起了顧念東的饞蟲。原來送到別人嘴里的事物才是香的。女人沖著蘇琪道謝,三人一起轉身走向破床上的小男孩。 “小江,小江??纯词钦l來啦?”女人用手指輕拍著男孩的臉蛋,那小男孩在迷蒙中睜開眼睛,一醒來就流出了眼淚。 “媽…媽…餓,頭疼…”他對著女人氣若游絲地說。女人托著他的腦袋讓他坐了起來,他露出了白到仿佛粉刷的肩頸,顧念東這才發現,小男孩是沒穿衣服的。環顧四周他確定,小男孩沒有一件像樣兒的衣服穿。 蘇琪把手里的餅撕成了小塊兒,坐在床邊,將餅遞到了男孩的嘴邊。小男孩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到是蘇琪時,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哥哥…” “是,是哥哥?!碧K琪把餅送到了小男孩的嘴里,“哥哥來看你,小江,你想哥哥了嗎?” “想…哥哥,好吃。哥哥也吃…” “…哥哥吃過了?!碧K琪隱忍著淚水和哭腔,“這是給小江和mama帶的?!?/br> 女人讓男孩靠在自己懷里,她別過頭去,沒有讓眼淚落在小男孩頭頂。等到小男孩小口小口地把餅吃了一半,他突然咳嗽了兩聲。顧念東忙去灶臺端起了一碗面條湯遞給滿臉淚光的蘇琪。他這會也顧不得在顧念東面前丟了面子,喂這孩子吃下湯水之后,和女人一起將男孩掖進了爛面被里。 男孩很快就睡著了,他的入睡之快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因病而昏迷。他的睡顏恬靜,安詳,讓人想到水晶棺里的白雪公主。 可小男孩不會吐出那口毒蘋果。 “小江現在每天醒過來的時間越來越短了。除了三餐,我根本叫不醒他。他完全站不住腳,連上廁所都要我抱著?!迸司従從ㄖ蹨I訴說著,“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不是的。阿姨,您別這么說?!碧K琪上前扶著女人的手,“如果不是您把小江撿回來,憑他的身體…恐怕在垃圾堆里,兩天都撐不下去…” 兩人手握著,額頭抵在一起,如同落難的母子一樣悲聲慟哭。顧念東這個局外人只能傻呆呆地站在一旁。他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蘇琪,有些顛覆從前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omega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蘇琪從書包里取出了一疊鈔票和一包烤蛋糕以及一件格子襯衫送到女人手里,“阿姨,這些您拿著。這衣服可能有點大,給小江穿上,夜里涼。這些蛋糕您和小江盡快吃了。還有這兩萬塊錢,多給小江備些藥吧。西藥不管用,我明天去中醫院看看,說不定有合適的中藥,我買來煎藥,給小江吊命用。阿姨,您也給自己買些必要的衣服,還有生活用品。我下周再來看你們?!?/br> “不不!”女人慌忙拒絕,“小琪,阿姨知道,你是學生,生活費也緊巴。這錢你留著…你比上次過來的時候又瘦了好多,小琪…” 兩人又靠在了一起。顧念東受不了這種幽怨的哭泣,哭在夜色籠罩的陋室里,哭在充滿悲傷的十平方的小屋里。他轉身走到了門外,害怕再多看這副場景一秒鐘,他也會墜入悲傷的海洋里,解救不了溺水的自己。 破敗的街道,涼如水的夜色,病榻上纏綿不起的孩子,吃著低保的拾荒老人…他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座明珠般的現代化城市里?在夜空中俯瞰這座星海般的城鎮,衛星是不是根本不屑于發現城郊這幾間破落的土坯房,故而將其無情遺忘。顧念東濕潤了眼眶,他平生第一次覺得,生活對于底層的人是件沉重不已的事:他們連生存都是問題,還談何生活?和身后這間房里的故事相比,自己吃的那點苦,又算得了什么呢?總有人像螻蟻一樣在黑暗的角落里茍延殘喘著,但他們卻還善良的過分,因為善良,所以更顯他們的可憐。 又過了十來分鐘,蘇琪從木門后出來。他的眼睛腫成了桃子。 “走吧?;貙W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