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6 側面
倫敦人開在靠近工廠區邊緣的地方,他們東繞西繞,路上經過了兩個朗伍德街,不得不說,這些街道的取名和英國的街道一樣毫無品味和新意。 能拿來作為街道名稱的有人名、主要景觀、土地用途、簡明形容……鮮少有人花心思為街道取個別出心裁的名字,如果你想問路,又不湊巧那個地點有個隨處可見的名字,那你可能得到一堆完全不一致的答案。 三人在倫敦人找了個地方坐下,班向伙計要了份菜單,那張油膩膩的菜單被拿來墊過不知道多少次鍋底,滿頁都是弧形或圓形的油印。 “識字嗎?”班問海蒂。 “會一點?!?/br> 班把菜單遞給海蒂,海蒂看了幾眼就把菜單還給班,有些不好意思說:“介意把菜名讀給我聽嗎?” “當然,”班說,“你可以靠近一點?!?/br> 哈德森環手靠著椅背,看班在對面邊讀邊告訴海蒂單詞的意思。 他要是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就會發現他的嘴微微撅起,眼中流露復雜神情。 哈德森可不是那種省心的家伙,被人耍了還不報復,他認為沒蛋的窩囊廢才那樣。 雖然他之前說得那么有骨氣,好像他和班早就兩不相欠,不想再有瓜葛,其實他心底冒出來不知道多少個報復班的念頭。 意外在送貨路上發現班的住址后,哈德森就總想干些什么出口氣,什么往他買的酒里下藥啦、扮成強盜夜里闖進班家中啦、直接給班打悶棍啦……可沒想到竟然是班先找上他。 有過一次被坑經驗的哈德森看到班出現,下意識擔心自己的行蹤是不是被班發現了,要不然對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記恨著班,班也不一定就不想再讓他吃點苦頭。 突然,班抬頭往他這里看了一眼,對上他的視線,意味不明的笑了。 哈德森裝作漫不經心移開視線,轉而問海蒂:“你點了什么?” 海蒂仍低頭抿著嘴,考慮到底是選煎牛肋排還是煎豬排,她當然想兩樣都點,但她也知道自己吃不完這么多東西,為此她不太濃密的眉毛擰著,像在思考這世界上最難解決的問問題:“我還沒想好,這兩個我都想吃,可兩份就太多了……” “這沒什么,我們一人點一份,你可以從我這里拿點嘗嘗?!?/br> “好主意,”海蒂把菜單傳給他,“你想吃什么?” 哈德森有點后悔剛才沒湊過去聽班說有什么菜了,這時候再問一遍明顯很沒面子,于是他找出幾個認得的單詞,大概弄明白紙上都是什么菜,裝出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往菜單上連指了幾下。 班接過菜單,看了看他指的東西,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哈德森點了不少東西,如果他們三個把這些都吃完,可能就得躺在店里了。 但班沒有說什么,點點頭,仍然把東西全叫上了,接著繼續和海蒂聊天。 他已經從海蒂這里摸清了哈德森的現狀,話題慢慢轉到海蒂身上,得知海蒂的mama是無緣無故失蹤時,他想的和哈德森差不多,認為這女人極有可能是扔下了自己的孩子,另尋生路去了。 海蒂的爸爸比她mama大了快十歲,在碼頭做搬運工人,或者攬一些需要力氣的活計,mama則在家中縫制襯衫,制衣廠會把布料和紐扣發給她們這樣的女人,過段時間收走成品。 他們搬來新家沒幾天,她爸爸就在一個堆滿面粉的倉庫里出了意外——那里發生了一場不知原因的爆炸,這種地方就是容易出現爆炸事故。 意外處理得非常潦草,也沒有人為此負責,海蒂和mama只收到了一筆數額不大的賠償金(這已經比一些人強了,有些遇難者一分錢都沒拿到)。 醫生和mama說,她爸爸撐不了多久,他的傷太重沒法救治,如果她們想的話,他可以開一些鴉片緩解病人的痛苦。 海蒂有時看著身體一半都是黑紅色的爸爸躺在床上、膿血沾滿床單的樣子,會下意識想要逃跑。 她當然愛他,可每次看到爸爸都令她打心底難過,雖然她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她甚至會害怕這樣的爸爸。 她覺得爸爸像一塊壞掉的rou,在床上慢慢腐爛、變臭,最終成為一種無法理解的樣子。 他的嗓子也燒啞了,有時海蒂甚至覺得這是另外一個人,她的爸爸不是這樣,這個念頭讓她想流淚。 她都忍不住這樣想,那mama呢?她不敢問,也不希望聽到一些殘酷的實話。 爸爸死后,她們麻木地處理他的后事,mama沒有眼淚,她的眼淚大概在剛出事的時候流光了,然后每天都在沉默地照顧爸爸,處理他的屎尿,或許解脫的輕松已經大過悲傷。 后面的日子沒有什么值得說的,不過就是常見的,單身母親和女兒的貧窮生活,錢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窘迫。 但海蒂認為mama從沒打算放棄她,她一看班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多人都這么說,可她就是不覺得。 “我不覺得她想拋棄我,”海蒂拿起刀叉,服務生送來了她的豬排,那香味讓她的胃瘋狂叫囂起來,眼里再也看不進其他東西,急切地切下一塊放進嘴里,那種汁水迸發在口中的感覺讓她有種贊美上帝的沖動,燙傷口腔的熱度也沒攔住她一塊一塊往嘴里塞,喝了一大口水把喉嚨里的rou咽下去后,她才繼續說,“一點兒苗頭都沒有?!?/br> 班看著她,耐心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海蒂鼓著臉,慢慢組織語言:“她失蹤前兩天還跟我說,她找了一個更便宜的公寓,等到月底就帶我搬過去,如果她不打算要我,那根本沒必要和我說這些。 “而且她什么都沒帶走,就算臨時有了離家出走的念頭,也不該一點東西都不帶上啊?!?/br> 班雙手交叉,思索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她大概是在哪里不見的嗎?” “唔,不知道,”海蒂垂下眼皮回憶道,“我一大早就動身去教堂,她那幾天因為找房子和換營生的事,總在外面。哦,我說了嗎,她的眼睛出了問題,老看不清東西,不再適合做針線活了,她打算攬些洗衣的活兒來干,但附近的洗衣活計都被人包下了,所以她到處找路子,我問過附近幾個給人洗衣的女人,她們都說那天沒見到她?!?/br> 說著說著,她吃東西的速度慢了下來,語氣也變得低落,她心里早有推測,mama很可能是在外面遇上了意外。 班摸了摸她的頭,沒再說這個話題。 海蒂從沒把她的推斷和哈德森說過,那家伙總是沒說兩句就偏離主題,接著他們就會吵架,她不明白哈德森為什么總是那么固執的認為mama拋棄了她,她惡意地想,沒準哈德森的mama就這樣做了;但班不一樣,和他說話令人愉快,她當然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一個耐心又認真聽她說話的人。 哈德森沒去注意他們在說什么,一門心思撲在食物上,見他們倆氛圍沉悶,便開口說道:“你們打算讓我一個人吃完這些嗎?我不會客氣的?!?/br> “你可以試試?!卑酂o所謂地攤手,擺明了不信他能吃完。 海蒂不見外地直接從哈德森餐盤里插起一大塊rou,吃完表示道:“還是我這份更好吃?!?/br> 哈德森往海蒂盤子里瞧了一眼,發現盤子已經空了:“嘿,你好歹也給我嘗一塊吧!” “呃,我忘了?!焙5偻峦律囝^,誰能譴責一個貪吃的丫頭呢? 班也被他們的氛圍感染,伸手從哈德森盤子里撈走一塊rou:“看上去不錯?!?/br> “他媽的?!惫律裳?,然而這頓飯是班請客,他只得看著班姿勢優雅地吃掉那塊rou。 三人解決了大半,班吃了比平時更多的東西,剪裁合身的馬甲箍得他很不舒服,他看了一眼周圍,還是決定解開紐扣,和另兩人一樣挺著肚子靠在椅子上。 這可不夠紳士,毫不客氣地說,這相當沒教養,可在這種地方沒人能約束他,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沒體驗過這種感覺了。 真是懷念,他心說。 吃飽喝足后,海蒂卷走了桌上剩下的面包,這些夠她在家吃很久了,希望不要那么快就壞掉。 哈德森打了個飽嗝,指著班說:“你如果還要跟著我們,就閉緊嘴巴,別東問西問?!?/br> “聊天總可以吧?”班微笑。 “隨便你?!惫律闷鹇榇湍竟?,帶著海蒂往狎褻巷走去,班結完賬,看著走遠的哈德森和頻頻回頭的海蒂,緩步跟了上去。 此時夕陽余暉盡逝, 好在月光澄澈,足夠借來照亮道路。 他們找到那個雛妓,哈德森帶著女孩走向海蒂所在的工廠,海蒂和哈德森都沒說太多話,倒是班和女孩聊了起來。 “最近生意怎么樣?”班問。 女孩用手指卷著頭發,漫不經心說:“不好,一直不好?!?/br> “怎么會呢,你這么漂亮?!?/br> “呵呵,我哪兒都不夠看呢?!彼f著,托了托自己嬌小玲瓏的rufang。 “不是也有喜歡你這類的客人嗎?” “那樣的可不多?!?/br> “等你長大,男人都逃不掉你的魅力?!?/br> “看在你這張會說話的嘴的份上,如果你想做那事,我可以給你算便宜點?!?/br> “你這個聰明的丫頭,明明是在招攬生意,說得像是在給我便宜占?!?/br> “這不好嗎,你剛剛才說我漂亮?!?/br> “這很好,只不過你還太小了,這會讓你累壞的?!?/br> “與其把那些丑人的rou塞到下面,還不如要你的,我早就注意到了,你有個大家伙,對嗎?” “聽上去很老練呢,小姐,你干這行幾年了?” “兩年,你問這個干嘛?” …… …… 海蒂一直告誡自己,千萬別跟那種不正經的女人沾上邊,耳朵卻一直豎著聽身后傳來的交談聲。 她沒想到看上去似乎是個正經人的班居然會和一個妓女聊得起勁,他剛剛和自己說話時可不是那個腔調,班在海蒂心中風趣卻值得信賴的形象瞬間崩塌。 海蒂很失望,還以為是個好男人呢,結果班應付起妓女來那么熟練,同時她也暗自鄙夷,那個妓女難道完全不知道廉恥嗎,居然就這樣和男人聊起那種話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嫌棄表現得太明顯,雛妓也沒和她說話,其實同樣年齡的女孩本該最容易相處。 “到了?!?/br> 哈德森打斷后面兩人的對話,提著路上找來的燈,一手指向不遠處那座仍亮著燈的紡織廠。 夜里的一座座工廠照亮了周圍的道路,它們是以無數工人血汗為食的龐然巨獸,機械與無限擴張的欲望構成的軀體充滿殘冷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