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
阿梅抱著畫回到無名院,面容波瀾不驚,實則心中忐忑不已。 林微一早就被趙三爺帶走,說是今日大將軍晨起心情好,去校場要他同去,一直到晚飯時間還沒回來。阿梅看了看外邊天色,心道今夜阿之八成是要宿在校場了。 他抱著畫坐在桌前回想方才主子的表情,突然有一絲不安。周季憫先生的字,行之帶風,蒼勁有力,端端立在紙上猶如雪原之松,撲面而來的皆是孤傲。這樣的字,饒是他沒念過書,看過幾次后都能記在心中如此之久,主子怎會認不出來。 大將軍軍務繁重,甚少習字,除他之外有幸受過季憫先生教導的人,無一例外筆法都帶著一絲蒼勁。文白先生更是如此,縱使后來日日忙碌,總是不得閑,也少在旁人面前露這一手,但寫出來就是不一樣。 阿之當日孱弱,寫出的字少了幾分氣勁,但那內里的孤傲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阿梅抱著畫坐立難安,想了又想決定去打聽打聽阿之何時歸來,總要叮囑幾句才好。卻沒想推開大門,看到了個陌生侍衛雙手抱胸站在門口,見著他出來大聲呵斥,“做什么呢,主子還沒喚你,跑出來做什么,趕緊進去!” 阿梅愣了愣,臉上換上靦腆的笑容,“軍爺,主子要我今夜過去為他唱曲,所以便出來了?!?/br> “你莫不是在誆我?文白先生若是要你過去自會派人來喚,你一個奴隸還把自己當主子了不成?到處亂跑,沒個規矩?!蔽宕笕值氖绦l斜眼瞥了一眼站在廊下的美人,不屑地說道。 “軍爺,主子若是要我過去,大多是晨起說兩句,我入夜了過去便好。軍爺行行好,若是耽擱了,主子怪罪起來,我怕是要沒命了?!卑⒚啡崧暤?,楚楚可憐地看著攔在門口的侍衛。他本就生的漂亮又苦情,站在昏黃的廊燈下像是成了精的九尾狐貍在引誘人去犯罪。 那侍衛本是被編入隊隨軍的,結果臨時被調到府中來做個看守奴隸的活計,本有些郁結,此刻看著阿梅站在面前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他先前不在府中,文白先生的規矩他也不知曉,只聽聞有個奴隸跟在文白先生身邊十余年仍長寵不衰,想必也不敢有什么誆騙。 這樣想著,他點了點頭,“上車,我送你過去?!?/br> 阿梅一臉感激地上了車,進去將簾子放下,一張臉變得慘白。他捂住心口喘了兩聲,這下是真的慌亂起來。以往他犯再大的錯,主子也是罰過就罷了,之后不會再說什么??蛇@次,連院中侍衛都換了,還特意調了一個府外的侍衛過來……主子開始疑他了。 這個認知讓阿梅驚慌失措,什么畫、什么字、什么阿之都被拋到腦后,他緊緊握著身下坐墊,等著馬車一停立刻掀簾跳下車,看到夜晚的觀雪堂燈火通明,侍女小廝有條不紊地正從堂內打包行李出來往門口停著的馬車里放。他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咬著牙飛奔進后院,留下身后那侍衛的呵罵聲。 外廳里人來人往的,后院中仍舊同他剛走的時候一樣寂靜無聲。奔跑的時候牽扯到了胸前傷口,沒來得及上藥的傷口火辣辣的疼,他也來不及去理會,雙膝一軟跪在偏房門口,顫著聲換了句,“主子?!?/br> 良久,里面傳來周文淡淡的聲音,“愈發的沒有規矩,我既未喚你,你來做甚?退下?!?/br> 阿梅喘著粗氣跪在門口朝著門內叩首,“主子,您要出遠門么,讓阿梅服侍您吧?!?/br> “退下?!敝芪睦渎暤?。 “主子……”阿梅啜泣出聲,“求主子……” 屋內再無聲息,任由他伏跪在門前哭泣哀求??斓?月,連綿的雨也消失殆盡,夜夜皆是明月清風。阿梅一句一叩首,從最開始的啜泣變成大哭而后又啞了聲。他心中慌張無助,自從跟了文白先生之后,總是環繞在耳邊的jiejie、弟弟的呼喚就被留在了蒼河邊,只剩下先生或溫和或冷淡的耳語,怕是有十多年沒這樣哭過了。 待得眼淚像是都流干,屋外也逐漸響起鳥叫蟲鳴,阿梅呆滯地看著緊閉了一夜的房門,趴跪在地伸手向前扣住下方門檻,喃喃道,“主子……阿梅跟了您十三年,您別不要我……我錯了……您不喜阿之,我替您去殺……我不要這個弟弟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主子,求您了,別不要我……您帶著我,就當帶一個物件,不順意的時候打罵也好,順意的時候逗弄兩下也罷……我錯了,阿梅知道錯了,我錯了……”說著,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緊閉的房門終于打開,周文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低頭看纖弱的奴隸。跪了一晚上、磕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原本就有些紅腫的傷口現在是完全發炎了,從他的角度看,阿梅領口下腫了一大片,將前襟也染上點點血色。 他蹲下身將阿梅額前被冷汗打濕的碎發撥到一邊,又盯著他看了良久,起身揚聲喚廖忠進來。 廖忠應聲而入,低著頭走到階下停住等候主子吩咐。 “走?!敝芪牡愿赖?,從阿梅身側跨過。廖忠大氣也不敢出,靜悄悄跟在后頭。等走到院門口,周文停住腳步,眸光沉沉盯著面前馬車看了許久,終是道,“去把他帶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