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有人時而大聲說笑，時而低聲交談，襯得他們這一桌格外寂靜。

    很快菜就上來了，劉軍打開啤酒，給自己倒了杯，張嘴想問問蔣世勛要不要來一杯，他隨即想到蔣世勛在外面應該已經喝過了。

    他抓著啤酒的手伸到一半縮了回去，卻被蔣世勛抓住了，

    “我也要?！?/br>
    蔣世勛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沒管劉軍詫異的眼神。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太多太快快到他來不及細細思考便被卷入其中，只能在其中掙扎。

    他加了很多的辣醬，配著面和酒吃得滿頭大汗，很開心的樣子。他甚至從劉軍那里搶了幾串羊rou串助興，又很豪氣地再開了瓶酒，也不倒在杯子里，直接拎著瓶子往嘴里灌。

    也許他真的喝醉了，也許他只是心里煩悶，需要找個發泄口。

    而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接下來劉軍跟他的談話，他需要喝酒才能有勇氣繼續坐在這里，聽著劉軍給他的最后的判決。

    劉軍吃了一驚，連忙制止，可蔣世勛眨眼間已經喝下去了大半，黑乎乎的眼睛此時像是有水汽氤氳起來。蔣世勛把酒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抬頭間神色堅決，和平日那種畏縮逃避的小白兔樣子截然不同，

    “你到底跟莫輕裳說了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軍不說話，轉而去掰那人抓著酒瓶的手，不能再讓這人喝下去，不然這人一定會耽誤明天的工作。

    然而這人固執地攥著那半空的酒瓶，腦袋放在桌子上，隔著綠色的酒瓶看著他。

    劉軍放棄了，強行掰開只會讓這人的指節受損，畢竟這人小胳膊小腿的，不比他做慣了重活的。

    他夾起一根烤得很脆的豆角，放在嘴里咀嚼，只有這樣他才能不露出真正的表情，

    “我想過了，那女孩子很不錯，出身也很好，也很喜歡你。你努努力，跟她一起撫養蔣晚吧?！?/br>
    字字句句都是殷切的囑托，可在蔣世勛聽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扎他的心。劉軍什么都提到了，可偏偏沒提他們兩個人的事情。

    握著酒瓶的手指酸痛起來，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顯得有些發白，蔣世勛忍了忍，這才用平靜的語氣問，

    “那你呢？要是我跟她在一起，你住哪里？”

    這是很實際的問題，劉軍不敢看蔣世勛的眼睛，嘴里的豆角有些苦澀，

    “我回鄉下，還回我的地方。那里的鄉親們都認識我，還得過日子不是?”

    即使不看，劉軍也能感受到蔣世勛的悲傷和憤怒，那是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傷害后的眼神?？伤麩o法退讓，退讓了就會讓自己的努力變成笑話。

    莫輕裳，很好。她是蔣世勛的舊相識，也很喜歡蔣晚。當年如果沒有女兒，說不定他們兩個已經在一起了吧？也許他們也會有個和蔣晚一樣可愛的女兒，會追著蔣世勛叫爸爸。

    莫輕裳跟蔣世勛在一起，會被承認，被尊重被祝福，更重要的是她是個年輕的女人，說不定還能給蔣世勛生一個漂亮聰明的孩子。

    而他再怎么說都已經是個老男人了，還是個孤寡的老男人。這世界永遠是屬于年輕人的，留給他這種人的機會并不多。

    “我是為你好?！眲④娞鹧劬?，終于看向蔣世勛，筷子停在盤子里，孤零零地分開豎著，

    “我不能不為你跟蔣晚考慮。蔣晚她還小，需要人照顧?！?/br>
    劉軍大半輩子活得都沒什么煩惱，他不適應這種苦大仇深的戲碼。

    可在他心里，他真的希望蔣世勛好，等到老了能有人照顧，能享受合家團圓的溫馨，不要因為他這樣的老男人而自毀前程。

    他本來沒想要想得這么遠的，在他的預想中，他和蔣世勛的關系還會持續下去，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但不管怎樣，他都會好好籌劃這場情愛的結尾，不讓這人傷心難過。

    男人之間的戀愛是見不得光的，他很清楚這一點，只是面對蔣世勛的時候，還是會沉迷。他告訴自己只要幾個月，甚至只要幾個晚上就好，等到蔣世勛遇到合適的人他就會從容退出，然后所有這些都會成為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莫輕裳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他覺得莫輕裳是個好女人，蔣世勛值得她。

    可他也知道，一旦女婿真的愛上了她，那么這個家也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蔣晚和這個家都會交給莫輕裳照顧，她能做得比自己好一萬倍。

    蔣世勛的眼睛里泛起淚光，他沒說話，只是打開更多的啤酒，喝得更兇了。

    “世勛，別這樣?！眲④姄溥^去想要搶酒瓶，可居然被蔣世勛躲過去了。他只能轉而護住其他酒瓶，結果蔣世勛轉身走向別的桌子，隨便拿起什么酒就往下灌。

    等到劉軍終于制服這人，這人已經爛醉如泥，甚至不能自己走路了。他只能把這人背在肩膀上扛回家。

    第二天，劉軍本來準備給蔣世勛的學校打電話，卻在身后看見陰影一樣的蔣世勛。

    雖說醉了一夜吐了一夜，蔣世勛看起來卻只是面色更加蒼白，眼底有些虛浮，其他的和平日里并沒有什么兩樣。

    “你在干什么？”

    劉軍還沒來得及回答，蔣世勛就奪過他的手機，

    “不用，我今天照常上班?！?/br>
    從這時候開始，劉軍嗅到了某種不同的氣味，雖然行動上沒什么不同，但他覺得蔣世勛對待自己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轉變。

    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也許蔣世勛真的聽從了他的建議，要認真地和莫輕裳談一場戀愛。

    晚上他照常打算做飯等蔣世勛回來，卻收到了那人的短信，

    【今天我帶著小晚出去吃?！?/br>
    哦，他心里有著小小的失落，剛剛想要用心做一頓飯的想法煙消云散。

    應該是和莫輕裳一起吃吧？他控制不住心里的念頭，煩躁地起身出門，打算去外面隨便吃點什么果腹。

    晚上，肯德基。

    年輕男人坐在卡座上，對面就是兒童專區?？系禄诘昀镌O了個旋轉滑梯，所有進來的小孩子都想玩一玩，尖叫著推搡著亂作一團。

    “小晚很開心??？看她笑得那么歡?！蹦p裳端著家庭套餐走過來，她今天的衣服很是養眼，脖子上系著黃色波點絲巾，搭配著黛色的絲綢襯衫和白色的闊腿褲，看起來優雅又知性。

    “嗯?！笔Y世勛從地上坐著玩手指，忽然大笑起來的蔣晚身上收回視線，看了莫輕裳一眼，又快速地收回視線，

    “謝謝你啊，帶蔣晚來吃這個，他吵著要來這里好久了，我們都沒空管他?！?/br>
    “有什么的？我們都是老同學了，不要這么見外?！蹦p裳拿起一邊的可樂喝了一口，紅唇在白色的塑料吸管上留下唇印，兩眼看著蔣世勛，

    “怎么看你臉色不太好？”

    蔣世勛的臉色蒼白得像是在水里泡過，酒醉加上疲憊，又正巧排了滿天的課，他想不疲憊都難。

    “嗯，昨天回去，發生了些事情?！?/br>
    蔣世勛拿起薯條，咬咬嘴唇，

    “抱歉，輕裳，我還是沒辦法答應你。我昨天就應該告訴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br>
    莫輕裳被嗆了一口，

    “什么？”

    “實際上，我跟那個人應該，算是在交往吧，雖然好像只有我一個人這么想?！?/br>
    他看向莫輕裳，道歉，

    “所以，對不起?！?/br>
    莫輕裳先是吃了一驚，等到發現對面的男人不是在說笑話而是很認真的時候，他自嘲似的笑笑，

    “所以我這次還是來晚了么？真可惜啊?！?/br>
    她轉念一想，追問，

    “所以昨天，你是跟那個人吵架了？因為我么？”

    “算是吧，他知道你之后就想要結束這段關系，但我不想這樣，現在我們還僵著?！笔Y世勛苦笑了一下，

    “不過，我也開始不自覺地懷疑，他到底有多愛我，如果真的愛我，為什么把我推開？”

    “話雖如此，但你一定不會放棄的，對吧？”莫輕裳很肯定地說。此刻的她已經放松下來，解開脖子上的絲巾當成扇子扇著，兩腿叉開，活脫脫一副女流氓的架勢，大概是覺得反正自己沒什么希望了所以直接擺爛，卻透出幾分舊日的灑脫不羈的氣息來。

    果然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蔣世勛微微笑了起來，雖然那笑容比起他蒼白的臉來說還是有些稀薄。

    莫輕裳然后把可樂喝完，用力捏扁后投進了垃圾桶里。

    “蔣世勛，你這個人吧，雖然說看起來很軟弱很好拿捏，但其實很有主見，我一直很佩服你這一點?！?/br>
    “什么？”蔣世勛一怔。

    “如果當年是我先從你的手里接過行李箱，現在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一句話，把蔣世勛拉入到大一入學時候的下午。

    那時候蔣世勛孤身一人來到陌生的城市上學，身邊只有一封通知書和一個行李箱。當時的莫輕裳和劉紅是好朋友，一起負責迎接新生的工作。當時莫輕裳被學長叫出去處理表格，登記處只有劉紅。

    劉紅對蔣世勛一見鐘情，當天晚上就宣布她要追蔣世勛，隨后的大學四年里兩人都出雙入對。

    而莫輕裳僅僅因為出去了那么一下，再見到蔣世勛的時候，這人已經成了劉紅的男友。

    劉紅跟蔣世勛當然鬧過幾次分手，那時候她氣不過，故意勾引蔣世勛，可這人每次到了關鍵時刻都把自己推開了。按理說那時候蔣世勛和劉紅是分手的狀態，就算蔣世勛想要做點什么，從道理上來說也不算對不起劉紅，可這人偏能把持住?？粗韹审w軟，白白凈凈很好欺負的樣子，可在大的事情上卻比誰都明白。

    蔣世勛搖了搖頭，

    “輕裳，我從不想這些。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必要再糾結。憑著你現在的條件，應該能找到大把比我好的人吧？”

    這人的拒絕一如當年，話說得清楚明白而沒有余地，讓她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能。

    “算了，你以為你真的是什么香餑餑？別臭美了，我就是開個玩笑?！?/br>
    她雖然這么說，可是語氣卻有些哽咽，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我去趟洗手間?！?/br>
    她幾乎是逃進洗手間，蔣世勛也沒有拆穿她。過了一會兒她從里面出來，眼睛卻是紅的。

    “那這次我回來，你作為朋友，不得帶我在這里好吃好喝地逛一圈？”莫輕裳粗聲粗氣地說，強裝出來鎮定的樣子，

    “好歹你是東道主，得有東道主的樣子?！?/br>
    蔣世勛點點頭，扭頭看向兒童樂園。蔣晚已經玩得累了，揉著眼睛走向他們。

    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兩人吃了一會兒便開始說笑，沒有之前那些心思的束縛，兩人反倒能夠放開了說話。不知不覺就到了該告別的時候，這次蔣世勛主動提出要送莫輕裳。

    莫輕裳沒有拒絕。只是在下車的時候，給了蔣世勛的額頭一個輕吻，

    “我早就想這么做了，今天終于做到了?！?/br>
    蔣世勛無奈，對著莫輕裳擺擺手，

    “快點回去吧，晚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