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父親
過了將近一個月,皇帝才從京郊大營回來。 月奴對日子的過去并無實感,他只知道這天下午,溫繡提了兩碗陽春面進門,一邊看著月奴和阿吉吃一邊說,今晚皇上召幸,讓他早些準備,打扮的好看些。 “皇上回來了?”還是阿吉對此有些反應,溫繡點點頭:“皇上在京郊處理了不少官員,雖然收獲頗豐,但也十分艱難。朝臣上下一片肅穆自不必說,皇上也疲憊得很。你是yin奴,但不知道你是否知曉,宮中所有妃嬪,幾乎都與朝堂有所聯系,現下皇上肯召幸的,也只有無姻親的鄧賢妃,以及你這個yin奴罷了?!?/br> 他低下頭,見月奴只認真的吃,笑道:“月奴,你怎么一點都不關心此事?” “皇上是皇帝,愛寵幸誰就寵幸誰。那些都是妃嬪,難道我能比得上?我若得寵了,是能升位份,還是能生皇子?”月奴回答:“前朝的事,我就更不知曉了?!?/br> “話雖如此,可你如今的賞賜,都是這份恩寵帶來的?!睖乩C提醒:“宮里想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若得了寵,我自能升上一級,阿吉也能得些寬宥?!?/br> 他低聲說道:“你不要以為你如今專寵便可安枕無憂,大臣們最近一直在琢磨皇上喜歡什么,都曉得了他如今將一個yin奴安置在別院,這兩日往宮里送的yin奴,就有三個?!?/br> 月奴聽了這話,終于抬起了頭:“皇上收下了?” “收倒是沒收……”溫繡突然欲言又止:“你知道,貴為天子,哪怕是官家公子小姐也是想高攀的,yin奴的話……” “他覺得太臟了?”月奴能猜出七八分來。 “yin奴哪有完璧之身?!睖乩C笑道,看向阿吉:“你是幾歲破身的?” “不記得了,大概十歲上吧?!卑⒓肓讼耄骸叭羰强谑?,從記事起便有了?!?/br> “天下喜歡幼童的不少,也不在乎yin奴的貞潔?!睖乩C長嘆口氣:“皇上不喜歡便罷了,只是嫌臟,都……” “處死了,是嗎?”月奴問。 溫繡點點頭。 月奴沒有說話,看見一片落葉從榕樹上落下來。 掉在地上,無人會管,只會默默的腐敗。 “皇上若是不喜歡阿兄和阿吉了,也會將我們處死么?”阿吉問。 溫繡看著他安慰:“皇上好歹念舊情,應該不會吧?!?/br> 可是誰能知曉呢。 在宮里殺一個yin奴,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 吃完飯,月奴將自己從里到外都清洗干凈,然后細細的擦拭了。 溫繡將他的頭發挽起來,插上碧玉的簪子,在他的額頭點上胭脂,看起來比往日也要妖艷。 “你且放心,你算得絕品,皇上這么喜歡用你,不會輕易失寵的?!睖乩C拍了拍他的箱子當安慰,直到眼前被一片漆黑覆蓋上,他才發現,自己方才滿腦子想的都是,若能一直得寵就好了。 他將眼睛給垂了下來,手在身后掙扎,兩條腿被縛開。 那些被處死的yin奴,是不是也是這樣被抬進皇宮,緊張的揪起了手指,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想著若是能討貴人的喜歡,還能有一個小院看雨喝茶。 可開了蓋子,卻見到的是一把屠刀。 今日這些yin奴是,當年他處死的也是,再往前。 他的親生父親,或許也是。 他渾渾噩噩的看到蓋子打開,皇宮內的燭火將他照亮。如今皇帝已沒有興致親自給他解開束縛,溫繡將他身上的東西解開,他從里頭爬出來,看見獨孤景銘還坐在案席旁批著奏折。 不知道在想什么,深深地皺著眉頭。 他低下頭跪叩在旁邊,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獨孤景銘讓所有人下去的聲音。 然后他看見一雙明黃色的靴子出現在面前。 他乖巧而溫馴的吻了上去,然后聽見一聲輕笑:“事到如今,對朕如此乖巧溫馴的,終究還是你?!?/br> 獨孤景銘踢了踢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他如此照做,還是將眉目給垂了下去。 “你知道外頭出了什么事么?”獨孤景銘道:“守護京城的軍隊,竟然有三成通敵,你說,是不是朕這個君王,做的太差了?” 月奴搖搖頭:“月奴不知,月奴不懂這些?!?/br> 獨孤景銘看著他答得這么快,似乎根本沒有經過大腦,仔細看過去,他的頭發精心梳了,臉上還化了時興的妝,為了伺候他,也花了不少功夫。 他什么時候開始在這種事情上下功夫了? 獨孤景銘坐在軟塌上,讓他爬過來,捏住他的下巴左看右看,還是那張臉,只不過落了yin紋,又繪了胭脂,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了。 “也罷,你只是個yin奴,不為難你?!彼麌@了口氣,但也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沒關系,朕不怪你,朕至少知道,你不圖朕的賞賜和官職?!?/br> “你這妝畫的好看?!彼麑⒃屡珘荷狭碎?,月奴柔軟而溫馴的張開了腿,獨孤景銘伸出手,拿起一根未點的蠟燭,輕輕的塞進他的后xue,他發出呻吟。 “倘若朕不是皇帝了,你還能留在朕的身邊嗎?”他突然問道。 月奴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獨孤景銘看著他的眼睛,突然有一絲不甘:“明明我才是你的弟弟?!?/br> 他猛然一驚,似乎真的害怕了:“月奴是yin奴,不敢跟皇上稱兄道弟?!?/br> 獨孤景銘底下眼睛想了想:“那我是你的主人,你跟我走,我不介意你帶著阿吉?!?/br> 他的聲音有些委屈,讓月奴想起了當年十歲上下,因貪玩受了父皇批評,也被母妃斥責“不似皇子”,在宮苑中大哭的獨孤景銘。 他為了哄他,拉起這個弟弟的手,偷偷帶他去池塘里抓錦鯉玩兒,差一點被父皇發現。 獨孤景銘顯然也想起了這件事,靠在他身上追憶:“你還記得當年帶我去抓錦鯉的事么,那年我才十歲,你也不過十一?!?/br> 獨孤景銘看見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來。 “怎么了?”獨孤景銘問他。 “十歲上……”月奴笑了笑:“yin奴十歲,該破身,學怎么伺候人了?!?/br> 皇宮內燈火煌煌,照在兩張臉上,一明一暗,截然不同。 獨孤景銘看著他那張yin紋遍布的臉,一時恍惚,然后聽見月奴開了口:“皇上,過去的事,是奴的母親所犯的滔天大罪。您是大鄴的皇天貴胄,父親是四海之內皆服的明君,奴的父親,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yin奴?!?/br> “所以,你的弟弟是阿吉?!豹毠戮般懣粗屡?。 月奴有些擔心,但還是點點頭,然后補充道:“奴的父親品相絕佳,或許被拿去配過種,可能奴還有別的兄弟,運氣好的在貴人府邸內,運氣差一些的,可能在哪個歡館里賣身吧?!?/br> 他說的沒錯。 但獨孤景銘卻覺得煩躁。 獨孤景銘看著他的眼睛,握住了那柄蠟燭,往里面輕輕的進了一點兒抽動起來。,就看見月奴身上的yin紋泛起了色澤。 “您看……您是九五之尊,奴只是用來承歡的……”月奴露出一絲笑意,臉色泛出紅暈,眼神朦朧。 然后聽見獨孤景銘開口:“其實這次出京,也不是事事與你無關,朕恰巧知道了當初那個進宮的yin奴,也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到底怎么回事?!?/br> 月奴突然一怔,他的身體僵住了。 獨孤景銘倒是很喜歡他這些有生氣的反應:“你想知道?朕告訴你也無妨,不過得你答應一件事。你答應朕,以后無論如何,都跟在朕的身邊,不許跟旁人走?!?/br> “我……”月奴沒有什么可選的余地,只是他對于這個答案,已經期待了不知多少天,也恐懼了不知多少天:“我答應你?!?/br> 他這么說,抓住了獨孤景銘的手腕。 獨孤景銘本不喜歡人這樣抓他,但他發現月奴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似乎在害怕。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豹毠戮般懙溃骸澳愀赣H本是塞外專門培養yin奴人培養出來的絕品,因為奇貨可居,十四歲上才天價賣給中原的富商。那富商將他當做寶貝嬌養起來,關在樓上四五年未曾出門,因此并無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富商因為被人謀害,家財散盡,這才流落出來?!?/br> 獨孤景銘道,而他聽著越來越覺得恐慌:“后來你那母親……膽大包天,想著從外頭弄來一個人讓自己懷孕,但這個人,必須面容與先帝極為相似,亦必須少有親友,還得盡量一次就能讓她懷孕。找了大半年,找到了這個yin奴,便著人買下,送進了宮?!?/br> “后來呢?”月奴看著獨孤景銘,聲音發顫:“他……他還活著嗎?” “怎么會活著?”獨孤景銘覺得這問的就荒唐:“自然是事后便處死了,聽說為了毀尸滅跡,尸體喂了狗,剩下的殘骸扔進了亂葬崗,現下連白骨也尋不得?!?/br> 獨孤景銘說的平常,但只看見月奴一時吃驚的張開了嘴,眼圈發紅:“他……多少歲死的?” “大概二十出頭?!豹毠戮般懘穑骸皔in奴的年紀,沒人會記得?!?/br> “他叫什么?”月奴有些著急的問:“他可有名字么?” “不知道?!豹毠戮般懻f:“他的名字沒人問過,只知道那富商姓白,至于他叫什么,或許富商會給他起個名字吧,不過往后便再沒有了?!?/br> 月奴愣了半晌,點了點頭。 沒有名字,沒有年齡,沒有來處。 亦沒有尸骨牌位,連個祭奠思念他的人都沒有。 他必定是在這樣一個深夜被悄悄送進宮來,他當時會不會雀躍于自己終于被買走,會不會期待自己進宮后遇見怎樣的新主人? 當他知道自己要與一個女子交歡時,會不會驚訝?也或者他根本不諳世事,不曉得樓臺之外的世界有多大,有多復雜。 承歡之后,他下了床,會不會是笑著離開,對新的“女主人”道謝。 當他被殺死的時候,會不會驚訝,會不會覺得恐慌。 都不知道了。 一切都被淹沒在夜色當中。時至今日,論罪時談起的也只會是那個膽大妄為的宮妃,而不是這個沒有名字的yin奴。 這才是他的父親。 與一朝過世天下服喪的那位,完全不同。 獨孤景銘看出來他一時想了很多,但卻不知道想了什么,只勸他:“你莫害怕,朕不會那么絕情。普天之下,沒有誰會比朕更比你好了。只要你真心對朕,朕可以讓你這輩子都好好的,在yin奴里,必定是最快活的一個?!?/br> 他說完,還大方的讓步了許多:“對,還能帶上阿吉,他也好好的?!?/br> 月奴睜著那雙眼睛看他,點點頭:“奴知道您是好主子?!?/br> 好主子。 也對,也覺得不對。 行吧。 獨孤景銘索性將蠟燭一捅,他的耐心耗盡。原本分別一月,他見那些官僚之間爾虞我詐十分煩悶,便生起了一些見月奴的想法來。月奴待他從來坦誠,說不定回來還能聊上兩句。 可yin奴到底還是yin奴,不過一年的功夫,已經變成了一個空空的皮囊了。 至于是不是有些外力催化了這個變化——天子只知道讓別人來揣摩自己的心意,是從不知道如何為他人著想的。 獨孤景銘只覺得自己寬宏,這么下去也罷。不管月奴變得怎么腹中空空只知道承歡,他也相信月奴沒有害他厭他騙他的想法。好歹是一個可心無害的狗兒。 他讓月奴下了軟塌,蜷曲起來,用肩膀和膝蓋抵著地面,后xue抬高,當一個乖乖的燭臺。燭火燃動,蠟淚落下滴在他的xue旁,他疼的一抖,燭火也跟著發顫。 獨孤景銘笑了起來,覺得也算一種好玩。 宮中其他的妃嬪,可不經這么玩,得好好哄著,哄多了,她們還會討賞賜。也不知道來伺候他,是為了與之相處,還是在他身上賺銀子。 月奴就挺好,從來不主動討賞,因為更熟悉,所以也更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不該說。 比如這個時候,獨孤景銘夸他好燭臺,他就知道該閉嘴,聽著就行。 “你就這么待著吧,朕還得批閱奏折?!豹毠戮般懙?,重新坐回了他的龍椅上,留下月奴以玩笑般的姿勢抱著自己的腿,當一個好好的燭臺。 十月十二…… 這是他的生辰。 往前算十個月,母親懷孕的日子,大概是在正月十二左右吧。 沒有名字的yin奴,死期也是模糊。 天下皆信奉輪回之說,yin奴都不會得到好好安葬,來世也只能進入畜生道,或是做一個長著人皮的畜生yin奴。 等回去了,他想給他的父親抄經。至少讓他來世做一個人,盡一下孝道。 “皇上?!?/br> 燭臺說了話,獨孤景銘也抬了頭。 “能賞奴一份紙筆,回去讓yin奴能抄寫經文么?” 獨孤景銘想了想,一心向佛,倒不是壞事:“準了?!?/br> 他說完,燭臺又安靜了下來。 不同于皇帝兒子身邊的燭火璀璨,yin奴的兒子,只有微弱的光照耀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