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回宮(1)
月奴回到皇宮,是從麻袋里像牲口一樣倒出來的。 他跌在地上,立刻跪好,甚至沒有抬頭。 這里并非春日殿,而是一個有些冷落的小院。院落內有一個壓水井,沒有水井洞,可能是怕他跳下去。一株榕樹便占據了小半個院落,剩下的地方只夠三五個人站立而已。地上的宮磚似乎剛剛才清理干凈,雜草雖無,但宮磚的裂隙依舊明顯。院落之中有一個小屋,屋內是一個一進的小房間,房內軟塌小幾,還算溫馨,但比春日殿不知差了幾千里。 他認得這個地方,皇宮西南角有一些空出來的冷宮,專門用于關押有罪的妃嬪和宮人。 他的身周圍了兩個一言不發的暗衛,有人提過來一桶水,從他頭頂澆了下去,算是洗凈。 獨孤景銘姍姍來遲,還是那身黑色的玄椅,多坐在一旁的紫檀椅上。月奴見他進來,低頭叩了首,沒有君王降旨,頭都沒有抬起來。 “你知道行禮了?還真是新奇?!豹毠戮般懹X得訝異心下覺得這番出宮居然不是什么壞事。他托著下巴看跪在面前的人,用腳尖點了點面前干凈些的地面。 月奴恭敬的爬了過來。 很溫順,比想象的還要溫順。 “說罷,跑這一趟,有什么感想么?”獨孤景銘端了杯茶,悠悠哉哉的詢問。月奴沒有抬頭,口閉不言,只是搖了搖頭。 “抬頭看朕?!本醢l話,他終于抬了頭,那張蒼白的臉上唇色殷紅,一雙眼睛里全是血絲,不知是疲倦還是哭的。 可能是哭的。 他眼角和鼻頭都紅的厲害,當真梨花帶雨天可憐見。 獨孤景銘用茶杯擋著自己一半的臉,覺得月奴這個樣子嬌憨的有趣,又問他:“你不是想跑出去當公子爺么?現在還想嗎?” “不、不想?!彼K于開了口,拼命的搖頭。 獨孤景銘語重心長似的開口,循循善誘的教導自己這個不成器不懂事的哥哥:“你真是嬌慣久了,連我大鄴律令都忘了。yin奴那一卷,除了無人相陪之yin奴視為無主,你還知道有什么嗎?” 他還是搖頭。 獨孤景銘招招手,身后的暗衛遞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他煞有介事的念道:“一、yin奴形同牲畜,可通買賣,盜竊yin奴著,除等價賠償之外,罰銀一百兩。二、yin奴名需登記,凡買賣、配種、降生、老死,皆需上報官府。若無歸屬之yin奴,充入軍中或沒入官妓營內。也就是說,若你真的跑了出去,就算沒人抓起來,官府也得拖你去當軍妓,別以為那地方跟禁軍營一樣,邊塞苦寒,你這細皮嫩rou的經不起?!?/br> 獨孤景銘說罷,看著月奴的表情。 倒是更悲泣了些。 他繼續念道:“不過第三條倒是能保你一命,三,不可無故殺死yin奴,一經發現,罰其身價二成充公。你若是發賣,怎么也得賣到一萬兩,兩千兩白銀,的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賠的出去的?!?/br> 他說完,笑了一聲,抬起腳,碰了碰月奴可憐兮兮的臉。 這回月奴沒有躲,甚至沒有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反而在他的腳上蹭了蹭。 像是一只乖貓。 “剩下的倒是簡單,你更應該背下來。第四?!彼^續念道:“yin奴傷主者,車裂;第五,yin奴殺主者,凌遲;第六,yin奴盜竊者,鞭一百,充軍。第七,yin奴以下犯上,鞭一百,杖六十。第八,yin奴自許通jian,斬;第九……” 他頓了一下,將冊子扔在月奴面前:“yin奴逃跑,犬刑?!?/br> 頁冊在他面前翻動,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極為驚恐的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含笑的獨孤景銘。 那是帝王。 生殺予奪,天子一怒血濺千里的帝王。 他只是一個yin奴。 “幸好那人把你收了。若是按律送官,你先盜我的簪子賣人,又趁機逃跑,得先鞭一百,再拉去喂狗?!豹毠戮般懛畔履_,雙手支在膝蓋上,俯身看他:“你覺得怎么樣?” 他臉色發白,只是微微的搖頭。 “現在知道主人對你好了?”獨孤景銘看著他。 月奴忙點點頭:“知道?!?/br> 他張嘴蠕噎著,想問阿吉是不是能逃過一劫。 但壓了下來。 現在不是問的時候。 他已然學乖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讓你長點記性你是真要把命送在外頭。這微蟬院以后你就住著,非召不得出,雖然算是冷宮,但對你yin奴之身來說也算是恩典。至于這本律令,一條條全背下來,免得哪天死了都不知道?!豹毠戮般懖恢潜г惯€是心疼,低幽幽的嘆了口氣,對旁邊人道:“把溫繡喊來,按律罰吧?!?/br> 他站起了身,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也別下手太狠,長長記性就算了,想來他以后也不會那么笨?!?/br> 獨孤景銘走了。 月奴只看見了他衣袍上繡著的暗線云紋,當真考究。 暗衛跟著魚貫而出,他赤身裸體的跪著,似乎并不需要衣裳這種東西,他的眼睛有些茫然的盯著面前翻動的紙頁,一條條一律律寫的全是怎么罰,紙頁右下角上的紅章,上頭刻著的是:大鄴律。 律法、等級、身份。 若他前二十年自以為是太子,能端坐在臺上接受萬人叩拜,如今知曉自己是yin奴,為什么不能受萬人踐踏? 他起初只是不服,雖知道這種不服毫無道理。 可如今連不服的勇氣都沒有了。 思緒萬千,只看見一襲藍衫走來,不用看,他便知道是溫繡。 溫繡在旁邊站了稍許,看見他死死的盯著那份大鄴律,也不知道從何開啟話題,便問道:“你認字?” “嗯?!彼c點頭,承認。 “認字就好,否則還不知道該怎么教?!睖乩C笑道:“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都已經通文識字,卻又不曉得規矩,連逃跑這么荒唐的事情都做的出來,真跑了有你一點好處?” “一個yin奴認字有什么用?”月奴輕輕笑了一聲,抬頭看著溫繡:“是能做文章,還是寫奏疏,還是可以考狀元?” 他聲音帶著一些顫抖,溫繡則沉默了,看著他那張異常蒼白的臉:“至少可以討得主人歡心,讓他早些將阿吉買回來?!?/br> 所握才華燦若星海,也不過是討人歡心的玩具。 “你不想見到阿吉么?” “想?!?/br> “那你知道該如何做么?” “嗯?!?/br> 他點頭,跪正。溫繡取來有倒刺的鱗鞭,這是用來教訓yin奴真正的訓誡之物。yin奴是不易死的,傷好的也快,因此罰起來,下死手也沒什么關系。 “宮中罰yin奴的典,都是宣明太子以前的舊典,你知道,自他握權開始,yin奴都處死了,還是當今圣上才能容留你一條命?!睖乩C道。 月奴只得苦笑:“圣上洪恩,月奴記得?!?/br> “只不過翻遍了刑典,實在沒有找到逃跑該如何罰,實在是世所罕見……”溫繡無言以對的嘆了一口氣:“就仿照最嚴的典例,以下犯上,罔顧天恩。每日鞭五十,以磨刑。一月方止?!?/br> 宮中的罰刑,比起外頭,多少還是要講究一些的。 溫繡告訴他,外頭妓館之內,若是出現了逃奴,得用燙紅的烙鐵將兩只腳燙的發熟,晚上扔給龜奴打手“教導”,第二日好了再燙。 幾遭下來,沒有多少yin奴受得住。 宮中宮女犯禁,罰的也是舂米之刑,每日早起后,用二十斤重的石棒舂米一日,一天下來腰酸背疼,再有幾日則筋骨勞損。 但也僅此而已。 所謂磨刑,不過是從此而上的延伸。眼見著幾個小太監將磨盤抬了進來,磨盤上頭有拉磨的橫桿,上頭有一個四指寬的男形。 他對于這些東西已經見怪不怪,甚至覺得,若是沒有這個東西,反倒不像是來罰他的。他也懶得麻煩溫繡,自己爬了上去,用后xue將男形吞吃了下去。 溫繡將他雙手在后頭綁縛住,拉桿掛在了他的腰間,他必須用后xue咬著那個男形,朝前膝行,一步步的將面給磨完。 如同真正的牲畜那樣。 溫繡用黑布條將他雙眼給纏上,告訴他每日日出開始,日落方止,勞作前五十鞭不可少,若是傷得太重遲遲好不了,便只能祈禱得蒙圣上召見了。 “皇上還是很寵愛你的?!睖乩C給他帶上嚼頭,他張嘴咬住。垂著眼睛點點頭。 黑色將他眼前籠罩住,雙手在后無法動彈,鱗鞭傳來裂空之聲,在他身上落下血痕,他發出痛苦的悲鳴聲。 “挨過這個月,乖巧一些,以皇上對你的寵愛,遲早會把阿吉接回來?!?/br> 阿吉…… 又是一鞭。 他疼的四肢百骸都在發抖,骨髓里都流淌著冰寒,他想起了那個漫天燈火的夜里,一切黑暗被照亮,他在街頭奔走,與阿吉一同。 一場幻夢。 在痛苦的驅使下,他的身體在磨桿上搖擺。紅色的yin紋如同血一樣發紅,真正的血亦在上面蜿蜒。 禁宮,鸞儀殿。 鄧賢妃得到召請,今夜是她蒙幸。 雀兒在旁邊與她梳妝,這幾日賢妃盛寵,日日陪侍,皇上亦賞了不少珠寶,將皇后氣的鼻子都歪了,雀兒得意的不得了。 只不過,她還是有一些不太放心:“還是娘娘體貼圣心,能將那個月奴治的服服帖帖。只是如今那個月奴被接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又會分娘娘的寵愛?!?/br> “yin奴只是yin奴?!辟t妃對著鏡子插入一支步搖:“不管他往日是什么,只要他今日是這個身份,便只有一條路可以走?!?/br> “什么路?”雀兒不解。 “乖順,聽話,遵守所有規則,最后,無趣?!编囐t妃微微垂眸:“宮中許多女子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捧著宮規矩女則便可得圣心,可若真的如此,皇上何不娶一個木頭放到家里?皇上少年心性,喜歡的要么是無微不至關照有加,要么是捉摸不定好似馴服野馬,月奴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如同白鶴,但如果有一天,白鶴蒙塵,他厭倦也只是時間上的事?!?/br> “娘娘好計謀?!比竷嚎洫劦?。 “倒不是計謀,不過是人心?!编囐t妃又嘆:“皇上是皇帝,萬人之上,只知道天底下的人都應該順自己心意,卻不懂得如何為別人考慮一絲一毫……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錯處。他不知道如何馴養白鶴,白鶴自然不會為他所用,更何況,這白鶴本就是生在泥中的泥鰍,只不過是被人誤以為白鶴而已。本宮這么做,也不過是將他打回原形?!?/br> 鄧賢妃將描眉的墨黛放下,用筆細細的給自己勾上宮花:“本宮自貧寒中來,自然知曉人在微賤處,只能微賤生,出淤泥而不染只不過是文人幻夢的道理,可惜皇上不知道,被養成了白鶴的泥鰍也不知道?!?/br> 她說及此處,話鋒一轉:“對了,那個蟒爺,怎么處置了?” “已經派人去關外了,一出關,即刻殺死,反正那里沙匪多,死一兩個商販沒人會在意?!比竷簡柕溃骸爸徊贿^娘娘,您為何要奴婢著人冒充賀蘭公子去知會他有yin奴脫逃,隨便找個理由不好么?” “讓他知道誰是壞人,誰是好人,不好么?”鄧賢妃繪完宮花,對雀兒回頭,她微微一笑,溫婉動人,一雙眸子如同翡翠,清透玲瓏,著實可愛。 “娘娘真好看?!比竷涸俅慰洫?,但每次都是誠心實意。 “你這兩日找人去查好阿吉的下落,不要讓他出事,等皇上想起來的時候好有用?!编囐t妃道:“月奴剛剛溫順,皇上對他肯定有求必應?!?/br> “娘娘想用阿吉哄月奴開心,來讓皇上也開心?”雀兒問道。 “不僅如此?!编囐t妃眼波流轉,她站起來準備往春日殿去,滿頭珠翠熠熠生輝:“他有用,有大用,你記得,一定要讓他好好的活著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