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殺機顯
余曲生在徐小年和孫唯的對話中聽到徐子姽不久將回到丹丘,估量他們的行程,心下有了打算。 月上柳梢,徐子姽坐在客棧窗前,靜靜徐子歸寄來的信,明日他們就將進入丹丘地界。 離鄉越遠,憂思越重,信中徐子歸不過提了那人幾句,她的眼便離不開那字句,她的心牢牢地、遠遠地牽掛著那個男人。曾經的意外之喜逐漸被彼此的對抗沖淡,求而不得后的驚喜化為無數利劍穿透了她的心,她萌生了恐懼,害怕徐子歸因舊恨殺害他,她的親人從來如此剛烈,又慶幸對方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窗外忽傳蘆笛之音,窗前嫻靜婦人驀然抬首,迅速收起書信,支起窗,望向客棧后的江。 江上水汽氤氳,穿過透亮月光,在江岸籠罩上一層清淡的乳白紗帳,帳中間歇響起紡織娘、蟋蟀等鳴蟲的呼喚,仍未睡下的生靈之聲回蕩在這寂靜天地間,蒼穹萬里無云,一輪碩大的明月掛在搖曳的蘆葦后,好一副江景夜圖。 蘆笛聲從水霧中來,徐子姽拿劍躍出窗戶,輕巧落入窗后的客棧后院,翻過籬笆尋聲而去,撥開隨風而動的蘆葦、似有似無的水霧,遙遙便見于江邊碼頭前點起一盞孤燈,隨著水流聲晃動。 徐子姽未出聲,徑直走到那孤燈跟前,原來那燈掛在一葉竹筏尾的細桿上,筏上一人盤腿而坐,嘴邊尚置有一卷蘆葉,嘴角留有笑意。她蹙眉細細打量,流露出剎那的驚訝和慌張。 “姑娘可是來尋人?” 余曲生放下嘴邊的蘆葉,在徐子姽打量自己的同時,他也在觀察對方,將她剎那的情緒變化盡收眼底。 徐子姽沉默一會兒,錯開視線:“我循聲而來,想知道何人半夜吹笛?!?/br> 余曲生一愣,訕笑:“驚擾到姑娘了,抱歉?!彼掝}一轉,“我以笛聲為約,本想邀來故人飲酒,看來今夜故人不回來了?!?/br> 徐子姽不欲與他多言,抱拳告辭,轉身即走。 余曲生若有所思地望著那纖細背影融入岸邊的水霧中,已經有了猜測,不禁笑自己多管閑事:若非自己與陳新過去交好,又怎么如此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他又感嘆:機關算盡,百密一疏,難怪丹丘今日所見皆為生面孔,而徐子歸雖仍是那副模樣,但可察覺其性格的變化,在這六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或者說,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值得深思。 徐子姽匆匆翻回客棧,敲響睡在其他房間的弟子,帶她們連夜趕回丹丘,她一見余曲生仿佛預感不祥,心中忐忑不安。 她自然記得那蘆笛吹奏的曲子,那是陳新所作的樂譜,時隔多年再次于耳邊響起,她仿佛回到青蔥歲月,滿心歡喜地跟隨于師兄身后,企盼那個永遠不會回應的愛慕之人。 余曲生什么時候從關外回來的? 徐子姽不知道。 余曲生為什么從關外回來? 徐子姽也不知道。 余曲生去過丹丘門嗎? 徐子姽并未從徐子歸的信中得知此事。 一行人回到丹丘門,門主徐子歸帶領弟子在山門前接風洗塵,徐子姽忍不住上前緊握她親人的手,欲言又止,剛好被徐小年打斷。 “阿娘,阿娘,小年想你?!?/br> 徐小年沖過來抱住徐子姽的腿,后者看了一眼徐子歸,默默抱起小孩,溫言細語地安慰,一家人其樂融融。 未曾想徐子姽回到丹丘第二日傍晚,后廚著了火,火勢迅速蔓延到周邊房屋,幸而弟子們齊心協力,盡快撲滅了火,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損失。 只是這火來得奇怪,掌門徐子歸與灰頭土臉的徐子姽對視一眼,后者明白他的意思,命令手下弟子前去門派內各處查看是否有異常。 徐子歸也急忙前往自己的房間,火勢并未蔓延到此處,然而這里卻多出了一些不應該存在的痕跡,他打開機關,果不其然,少了一本賬本,而后眾人聚集,清點人數時,唯獨少了孫唯。 “掌門!”徐子歸的大弟子李越失去了平日里的鎮定,急急忙忙地敲響門,“弟子巡邏時發現了小年的尸體?!?/br> 徐子歸一怔,嫻靜清秀的面容有片刻的扭曲猙獰,他一言不發地前往徐小年尸體被發現的地方,而早在他之前,徐子姽得知了這個噩耗,她坐在地上,抱著孩童的尸體,抬頭看見徐子歸,頓時淚眼婆娑,無法抑制自己細弱的哭腔。 “jiejie,小年,小年他……” 徐子姽看見徐子歸的表情時忽然噤聲,低下頭緘默,片刻后抬頭瞥了一眼親人,在悲傷哀慟過后她也了然他們此時此刻的危險處境。 背對弟子的徐子歸甩袖下令封鎖丹丘山,在山下城鎮出入口駐派弟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孫唯。 “他是怎么死的?”徐子歸半跪在徐子姽跟前,冷酷地鎮定。 徐子姽抱著懷中冰涼的尸體,囁嚅道:“一劍封喉,毫無猶豫?!彼圆桓铱此闹劣H,似乎方才對方的神情嚇到了她。 徐子歸一邊撥開尸體的衣領查看傷口,一邊輕聲問:“你去看過他了嗎?” 徐子姽咬了咬唇,低頭回答道:“他已經是個廢人,對我們沒有威脅?!?/br> 徐子歸睨視她一眼,溫柔撫上徐小年失去溫度的臉蛋,眼神復雜:“和他母親葬在一起吧?!?/br> 花芙蕖的愿望終究是落空了,她的死亡無法喚回情郎的舊情復燃,也無法保證親生兒子一生平平安安,無論多大的門派在這江湖內都不是修生養息的好去處,她的希望在她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徐子姽端著藥,直愣愣地站了差不多半刻,深吸一口氣,打開那扇門,黑洞洞的房間內毫無聲息,好似廢棄已久的故居,居住著她回憶中的人,不過她清晰地記得這里發生過什么。 慘叫、謾罵、掙扎,終日彌漫的藥味,沉重冰冷的鐵鏈,失去雙腿知覺的男人力竭得躺在臟亂的床鋪上一動不動,抽搐的手腕帶動鐵鏈不停響動,男人在被扯下身下衣物時飄來壓抑、憤恨的喘息和低吟。 一切都回不到從前,自從陳新在這件房間內醒來,他所面對的便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和苦痛:他失去了身份,成了一個藥人,妻子背叛了他,他被妻弟,也是師弟所強暴,囚禁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惶惶不可終日。 門外對比強烈的光線勾勒出來人的身形輪廓,輕柔的呼喚猶如夢中囈語。 “陳郎,可以用藥了?!?/br> 窗下蟋蟀不識趣地嘟囔一聲,徐子姽稍稍分神,鐵鏈破空的聲音驟然響起,碗盤跌落在地,碎成幾瓣,湯藥亂撒。 那雙充滿憎惡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堅硬的鐵鏈死死抵住她的喉嚨,那張嘴唇吐出野獸般污濁沉悶的喘息:“下地獄去吧?!?/br> 他拉緊拷在手腕上的鐵鏈,待懷中人失去了掙扎跡象后用鐵鏈將其綁起,拖在身后,用兩臂支撐自己的行動,竟也如潛伏在灌木獵豹的雙腿般矯健有力。 陳新一邊前行,一邊大喊:“徐子姽,你出來!你的弟弟在我手中!” 諸如此類威脅的話語,間或夾雜著幾句咒罵,他被聞訊而來的丹丘弟子團團圍住,但無人敢擅自行動,僅是拔劍威懾這個手無寸鐵的藥人,同時擔心對方手里昏迷不醒的徐子姽。 李越橫眉怒瞪,呵斥道:“賊子,速速放下師伯,” 陳新嘶吼道:“叫來徐子姽!把徐子姽叫來!” 在無聲的對峙中,弟子們忽然自后向前分開一條道,小聲驚呼掌門來了,李越身后的蘇纓也一同隨她們看去。 丹丘現任門主徐子歸款款而來,視線掠過男人懷里的親人,再看向狼狽邋遢的男人,輕蔑地笑道:“僅此人質,不足為懼?!闭f著抽出腰間佩劍,“沒想到你的生命力如此頑強,這次打斷你的手臂如何?” 周圍的弟子聽掌門這番話心中默默一震,未曾想平日里和藹可親的掌門竟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陳新大笑三聲,一手扼住懷中徐子姽的脖頸,一手握住鐵鏈道:“還不知鹿死誰手,我苦練多年,豈會就此罷休!”話音剛落,鐵鏈直直朝徐子歸面門襲來。 徐子歸下意識閃身后退,忽然察覺對方的真正目標,朗聲命令周圍的弟子后退,他的提醒慢了一步,站在前面的幾位弟子來不及反應被鐵鏈甩倒在地,她們身后的同門連忙將其拖離鐵鏈的攻擊距離。 “拿她們當人質?”徐子歸冷笑,“未免將我看輕?!?/br> 陳新撥開蓬亂的頭發,露出俊朗面孔上邪氣的神情:“那么這樣如何?”他將懷中人的右胳膊硬生生折斷,昏迷中的徐子姽發出慘叫,疼得痙攣,震動了幾步遠處徐子歸面上的波瀾不驚,“怎么,心疼了?當初你們弄瘸我的腿,可比這疼上百倍、千倍!” 徐子歸側過劍,一點寒芒閃過劍身。 丹丘并不以劍術為長,但歷代門主無一不是學武資質優秀、能力超長的人物,而徐門主為了繼承掌門之位自小勤學苦練,力爭第一,本以為丹丘門主之位是囊中之物,誰想到半路殺出陳新,前任掌門也是有眼無珠——他恨,恨極了這些阻礙他前程、傷害他親人的人,因而,他揮出了這充滿憎恨的一劍,憎恨也蒙蔽了他的雙眼。 “掌門,小心!” 徐子歸身后乍然響起一聲驚呼,而后一朵桃花旋來,耳畔衣衫颯然振動,寶劍應聲爭鳴。 幾乎是眨眼間,他們結束了這次的短兵相接,徐子歸難以置信地望向身后的弟子。 發簪別著一枝桃花的弟子溫柔地微笑,微微前傾上身,一字一頓道:“掌門,小心?!?/br> 蘇纓一手握劍作協助姿勢,另一手的匕首沒入了徐子歸的腰腹,鮮血浸染了衣物,猶如一朵盛開的血腥與背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