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森林。

    窩居著惡魔的森林總是昏暗不見天日，連繁茂的枝葉也泛著詭異的暗紫色彩。于是鉑金發青年的出現便顯得格外突兀了。

    青年罩著一身寬大的披風，帽檐下淺金色的雙眸在陰影里亮得驚人。若有哈奇鎮的居民在此，大概能認出這位與教會關系匪淺的、“父神的寵兒”——伊凡。

    伊凡蹲跪下來，從袖口里翻出一把袖珍的銀匕，在指尖壓下。血液很快順著刀口流下，他就著血，面不改色地在地上刻畫繁復的圖案，羊角貓、六芒星、紫藤蘿……這是一個召喚惡魔的儀式法陣。

    最后在貓臉上寫下所召惡魔的名諱，伊凡垂眸斂目，低聲吟誦，法陣隨之隱隱顯出光亮。

    通常這時，收到感召的惡魔會從法陣中浮出身形，是其一縷力量的化形，也有百無聊賴的親身應召的。

    而當伊凡話音落下，發光的法陣悄無聲息，一陣腳步聲卻從伊凡身前的森林深處傳來。

    紫色眼睛的惡魔緩緩走出，居高臨下地看向抬起頭的異教徒。一直面無表情的伊凡順勢跪下，終于露出一個笑，故作靦腆——像是從前一樣。

    是的，惡魔與教徒實際上早已結識，或者應該說是關系親密了。

    那時的惡魔還只是個人類，但名聲和現在一樣的臭。這大概源自他身邊時常發生的、莫名其妙的災禍。

    孩童時期，災禍發生，他還只被視作“可憐的孩子”，甚至被給予了額外的憐愛。但當他年歲漸長，那些不幸卻仍舊如影隨形時，人們看向他的目光，就逐漸變了味。他們開始叫他“喪門星”，厭惡他、疏遠他、畏懼他。

    與之不同的是，金發金眸的伊凡從來是大家喜愛和贊美的對象，連殿堂里的教士也說他“有著純白的靈魂，和神所鐘愛的高潔品質”。

    但伊凡與惡魔兩小無猜。

    伊凡總是跟著惡魔，雖然他生性恬靜，大多數時候只是陪伴著他，靦腆地笑，但他從未離開，在流言的浪潮中也一直如此——直到伊凡被教會帶走。

    杳無音信的幾年之后，他再度出現，與成了惡魔的竹馬相見。

    ＂Scythian.＂

    他用目光親吻惡魔的每一處。

    塞西亞看著他，半晌沒有出聲。

    “……親愛的伊凡，鑒于我們的昔日情誼，”惡魔慢條斯理地說著，叫得很親密，眸色卻冷淡，“我希望你想清楚，我畢竟不是常態的惡魔，找我做交易，代價要大得多?！?/br>
    “我知道?！币练矎澚藦澭劬?，“我當然知道?！?/br>
    在那些他孤身趟過的歲月里。

    教廷里寬大而又空闊，目力所及唯有茫白一片，只有幾個信仰虔誠的教女，輕手輕腳地做著日常清掃，很少交談，連人氣也鮮聞。他被困在同樣素白的衣袍里，被迫融入。

    他有時候會覺得好笑。一個毫無信仰的人成了象征神明的圣子——僅憑他金發金眼的外皮？

    更多的時候他在思念，思念塞西亞。他微卷的黑色發梢，削瘦突出的腕骨，耳邊墨點的細痣……他的盛了黑夜的眼睛。

    在那深夜里萬物蟄伏，又悄然生長。

    偶爾地，教廷會將他放出，參加給百姓祈福的集會，他在鮮少的嘈雜中，聽到塞西亞的消息——

    他又被詆毀。

    他遠行流浪。

    他成為惡魔。

    天生惡魔和后天惡魔大相徑庭。如果塞西亞成為惡魔，很難像先天惡魔那樣，自如地使用力量。伊凡想，有些憂愁地。

    他總是擔心塞西亞活得不夠好，雖然塞西亞本來也已經遭受了太多的不公。

    其實塞西亞不會樂意他這么想。塞西亞是黑泥地里盛開的百合，在陰云籠罩里孤芳自賞；是山野間掠過的清風，疊巘山崗也改變不了方向。但他還是希望陽光能多些垂憐，泥巖少些阻攔。

    好在他終于窺伺到時機，得以逃離教會。他急切地來到永恒森林，好似乳燕投林。

    他看著惡魔，雙目澄澈，卻心藏野火，像是最狂熱的異教徒：“我請求追隨您的左右?！?/br>
    “追隨我？”聽到他的夙愿，惡魔公事公辦地，不露聲色地說，“用你的眼睛換?！?/br>
    伊凡一時間沒有說話。惡魔像是看出他的遲疑，善解人意地補充：“不愿意的話，也可以現在解除契約?！?/br>
    “……不！當然可以！”伊凡急急開口，“我是說，只是這樣嗎？”

    讓一個人類駐留在惡魔的領地，一雙眼睛的代價，聽起來確實過于價廉了。

    “只是允許你跟著而已，我可不會確保你的安全?！?/br>
    伊凡乖順地點了點頭。

    惡魔的右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沉鈍的疼痛感倏地蔓延開來。手很快就收回去，伊凡此時還能模糊地看見塞西亞的一點輪廓。

    這樣清醒地漸次失去視力，應當是件叫人抓狂的事情，但伊凡只是沉默地忍耐下痛苦，安靜得有些出奇。

    事實上，他在感知塞西亞。久在教廷的生活里，他并不是全無建樹的，至少體內的光明之力已經累計到可觀的程度了。他一邊調動光明之力，盡量地感知到塞西亞，一邊小心地不去觸碰塞西亞在他眼睛里留下的魔力。

    等到目力所及被黑色浸透，他也成功調配好，笑著乖巧地問：“現在我可以追隨您了嗎？”

    他那雙盛著輝光的眸子，此刻被一片陰翳籠罩，心情倒是很美妙。

    畢竟沒有什么比失去塞西亞更糟糕的了。

    塞西亞一語不發地轉過身。

    伊凡亦步亦趨地跟上塞西亞的步伐，他還不太能適應眼盲的狀態，走得有些踉蹌。好在他的聽力足夠敏銳，還不至于跟丟了塞西亞。

    森林深處惡魔的蹤跡要更活躍些。伊凡聽到一個粗壯的男性聲音：“塞西亞，你怎么把人類帶進來了？”

    還有另一個喘息著嗚咽著的聲音，以及……伊凡聞到了一點不可告人的味道。

    “這個人類和我訂立了契約?！比鱽喡犐先ニ坪跤行┎荒蜔?，“勞倫斯，你又隨地發情?！?/br>
    “惡魔可不講究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禮義廉恥，你也該適應了?！?/br>
    “這就是你把我的地方弄得一片狼藉的理由？”

    “嘛……我會弄干凈的，別在意這點細節塞西亞?！?/br>
    塞西亞沒有跟他多廢話，領著伊凡進了自己的木屋。他依舊殘存著部分人類時候的生活習慣，屋內放置著一張床和簡單的家具。

    伊凡被安排在椅子上坐下。他“看”向床上的塞西亞，若有所思地說：“塞西亞……會有那種需要嗎？”

    “嗯？”塞西亞挑了挑眉。

    “就是，zuoai?！币练部雌饋硐袷切邼匦α诵?，聲音聽起來卻沒什么扭捏，甚至相當期待的樣子，“塞西亞會想要和我zuoai嗎？”

    “……”塞西亞沒有回答，“伊凡，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要你。伊凡想。

    他揣測著塞西亞的神色。訝異、無奈，還有一點塞西亞自己都沒發覺的，生氣。塞西亞在生伊凡的悶氣。

    “我是來道歉的，我不該讓你獨自一人的，塞西亞?！币练舱玖似饋?，摸索著靠近床邊，“但是那絕非我本意?！?/br>
    “你不需要道歉……”

    伊凡出乎意料地打斷了塞西亞的話，他單膝抵在床沿上，一雙金眼對著塞西亞：“以及，在你原諒我之前，可以允許我愛你嗎？”

    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走就走了，我一個人兩個人跟你又沒什么關系，沒必要道歉。塞西亞滿腔的話要說，卻都被堵了回去。

    他恍然發覺，自己這些年，究竟在不快些什么，一個一直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的事實浮出，明晃晃地顯現——他在意，所以他失意。

    你為什么離開？

    你還會再離開嗎？

    你在欺騙我嗎？

    塞西亞注視著伊凡那張他熟悉卻又恍若隔世的臉，千回百轉，最后說：“我不愛你?！?/br>
    “你當然不必愛我，塞西亞，你當然也可以不原諒我?！币练蔡е^，說話間帶上些哭腔，“但是你別拒絕我，可以嗎？別讓我離開你，讓我贖罪，讓我愛你?！?/br>
    他想去觸摸塞西亞，又止步于毫厘。

    “求你?！?/br>
    “你猜準了我無法拒絕你，對嗎，伊凡？”塞西亞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當初是情非得已，話已至此，我也無意平白磋磨時光?！?/br>
    “我想你應該知道，來了就沒有回頭路了。無論再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允許你離開?！?/br>
    “我求之不得?！币练步K于牽上那只手，他低頭，落下虔誠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