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歸順(1)
玄鸚提著燈籠走了很遠,果然在后山看見了那個人。 幾個孩子被趕回來后在府里鬧了許久,哭得很傷心的鶉,一言不發的梟,唉聲嘆氣的白鷺,手忙腳亂的仆人。仆人拿出了鶉最愛吃的稀有糖哄,鶉一口也不吃,還讓仆人趕緊走,直到哭累了才睡去。 玄鸚問過仆人,說是還在審問,不知要幾時結束,還是先睡了,等明天再說。玄鸚在房間里左等右等怎么也睡不著,懷著剛從驗尸官那邊得知的消息忐忑,拿了燈籠站在門口等,又問旁邊看門的時間是幾時,最后又想到此刻雀應該不會回來安睡了,每次雀一心情不好,便要把自己關在什么地方幾天幾夜,像當初在書塔那般,直到把自己搞到半死…… 他連忙穿上一件外袍,提著燈籠找了很久,明月高懸,只聽遠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幻光出鞘,驚破紅塵。 當初不少門派聽聞自稱將軍府之后的新人忽然冒出來,在殺退魔教的行動中嶄露頭角,紛紛懷疑這是哪來的草寇,居然敢冒充朝廷將軍之子。 他們敬將軍的名聲,聽聞將軍滿門被屠,不留一個活口,魔教怎可能放過契血之子這一威脅留存于世,為了不讓這草寇給敗壞了名聲,也為了試試這草寇的底細,萬一是什么可疑人物也未可知,上門拜訪,派來多個德高望重的老舊識,名義上是試劍大會。 可雀卻以只對魔教動武為由拒絕,幾個年輕氣盛的隨行男女學徒互看一眼,壓住了雀的肩膀,不讓他走,劍拔弩張之際,公主大人領著一群巫仆從府外進來,聽聞玄鸚報告此事,下令讓雀參加試劍大會。 結果便是雀以一己之力接連應戰,將所有學徒打翻在地,呻吟不止。雀冷漠收劍,幾個長老看到了幾分精妙,但知道這不是雀的真正實力。其中一個衣著破爛帶著竹棍的老乞丐笑意滿滿,飛身上臺,說要和雀比一比,雀應承下幾招便不住皺眉。 老乞丐哈哈大笑,說了一聲果真是狂嘯游隼真傳,學徒們不知這幾招幾式哪算是真傳,便看見了幻光閃現,眨眼間便置身于潮水人市之間,風嘯哀鳴,眼耳迷亂,所有感官都被無數人聲人影遮擋迷惑,繁華喧鬧,車水馬龍,根本找不到那個提著刀劍沖來的人,直到一聲鏗鏘巨響,竹棍和鐵劍相撞,眾人才得以驚醒,萬千繁華消散如煙。 后那老乞丐大笑三聲,是以驚破紅塵稱此劍法。 幻光出鞘,驚破紅塵。站在山頭頂上的男人默默矗立,頭頂巨大的明月被灰云遮了一半,全力使出此招之后,男人便垂直掉下來,如同一片羽毛墜落。 玄鸚一驚,連忙趕上去。 “大人,您沒事吧……” 溪流淙淙,躺在鵝卵石上的男人望向夜空明月,一只手疲憊地搭在額頭,一言不發。 玄鸚這句沒事自然不是關心雀的身體是否受傷,以雀的實力,這種山頭對他來說,受身十分簡單,他關心的是雀有沒有被那邪惡的魔將傷情亂心。 “我殺不了他……” 男人手遮住了眼睛,咬緊牙隱忍,聲音輕而微顫。玄鸚聽了一怔,知道雀說的是誰,那個唯一能夠動搖大人的魔教怪物,頓時低頭皺眉,望向一旁,欲言又止。 雀察覺到,起身望向玄鸚那張被打腫還未消退的臉,伸手摸了上去,從印子看來,這一拳真夠狠的,絲毫不留情,摔下二樓的沖擊力都不及這個拳勁大。 “對不起……很痛吧,我這就去拿藥給你?!?/br> 玄鸚連忙抓住那只手,不甘道:“為什么大人要道歉,這不是大人的錯!”說完又覺得自己無禮,低頭撇過臉,捏緊拳頭,不敢看雀的眼睛。 “玄鸚,對不起……” 又是道歉,玄鸚的心刺痛了一下,在玄鸚眼里,這個月下煥發微光男人總是如此溫柔,脆弱,堅韌,總是在道歉,總是在內疚自責,認為虧欠了世界……明明錯的是他那個墮入魔教的師兄,為什么總是這樣,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大人,根本不是您的錯!而且……那個咬死賭坊老板的,是女的?!?/br> “……” 雀瞪大了眼睛看玄鸚。 “不……可是,我看過了尸體,脖子那一口咬得相當鋒利,切rou見血,女人怎么可能……” “是女的沒錯,已經再三確認過,甚至兩位大人也跟著看過了尸體,驗尸官說是女性的可能性比較大。咬人的是個牙齒鋒利、牙面光滑,全部長著犬齒的怪物,力氣很大,乍一看就是男性的所為沒錯,但是女性魔教教徒也能做到這一點,按照牙齒間距,咬的怪物嘴巴很小,咬口處沾有一點胭脂和脂粉……” “但是常出入百花樓,沾染這些不是正常嗎……” “對,是這樣沒錯,但那個尸體的頸肩,舌頭,大腿內側,都留有咬痕,背部抓痕也很新,大概是死前不久還在做的痕跡,不是打斗反抗造成的,尸體的表情姿態也很放松……” “也就是說,那個人死前要么昏迷不醒,要么就是對兇手毫無警惕性……不可能,那可不是什么新人小混混,是統治賭坊的老大……殺他的人,是百花樓的妓女嗎?” “可能性很大?!?/br> 殺人的魔教怪物……不是師兄。 知道這一事實的雀,眼睛怔怔望著玄鸚。他松了一口氣,身體松下力氣來,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緊繃著身體和神經,他在慶幸嗎?在高興嗎? 雀低頭抱緊了刀劍,誠然他已不是兒時拿不動等身刀劍的孩童,但一內疚,還是出現這樣的習慣,明明死了人,他卻在慶幸兇手不是師兄。 “大人,為了那種怪物,值得嗎?”玄鸚寬大的手掌抓住雀的兩肩,表情憂慮,誠懇地輕輕搖晃。 是啊,值得嗎?那種從見面開始就欺負他的惡霸,性格自私惡劣,冷血無情,墮入魔教,徹底無可救藥的壞胚子,一路回想往昔,這是怎么都應該一刀砍死,斷得干干凈凈的惡徒。 可是…… 雀紅了眼眶。 “他是我師兄?!?/br> “僅僅因為是師兄?”玄鸚手掌用力抓緊,道,“我也有師兄,但如果我的師兄犯下墮入魔教,濫殺無辜這樣的大罪,我定不會留他于世,更何況,還讓他生出兩個孩子……” “對不起,我……我不應該……” 提到痛處,雀的聲音便有些哽咽,玄鸚心更是被狠狠扯了一下。 “不是的,大人,這不是您的錯!是那個怪物,他欺騙了您,利用了您,他一定知道胚胎的事情,是他瞞著您才會……” “……” “大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迷惑了您的心竅,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魔教。如果當時,在深谷中的不是您,他也一樣會孕出胚胎,如果那兩個孩子某一天死了,他會毫不猶豫離開,繼續尋找琥珀,他根本不在乎孩子,也不在乎您?!?/br> “……我知道?!?/br> 雀抬頭,望向沉默的玄鸚。 “我都知道?!?/br> 話重復了一遍,雀的眼神溫柔,懷著感激,在玄鸚看來如此殘忍。 這些話,這些事,當事人都明白,但是明白很多道理也常常做不好很多事,沒辦法。 再多說也無益,玄鸚緊緊閉上嘴,沉默轉身,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溪流,拿起手邊的鵝卵石,用力發泄,猛地砸出水花。 雀連忙抓住了玄鸚的手腕,止住他的動作。 “……回去吧,我給你敷藥?!?/br> 這是一種愧疚補償,亦或是從小開始對別人有生氣苗頭的敏感害怕,雀自己也不知道。 “大人真是可惡?!毙W松開握著鵝卵石的手,隨手一丟,眼睛望向遠處。 “對不起……” 玄鸚知道這是真誠的道歉,聽到那么多遍,還是會心痛。 “要是是我就好了?!?/br> 莫名其妙的,玄鸚嘴里冒出這一句,雀不明所以地望向玄鸚。 “為什么我不行呢?” 雀忽然知曉了其意,清風吹起玄鸚的鬢發,也是劍眉星目,高大魁梧,寬肩厚背的男人,比起那個兇惡的怪物,氣質更為清朗正氣,為什么就不行呢? 如果說他是因為從小就被師兄強迫做那事,沉迷師兄的身體rou欲,為什么傾慕他的,同樣身材的玄鸚就不行呢? 雀的目光和玄鸚眼睛對視許久,久到玄鸚忍不住湊近,抱住了他。 男子的體溫,結實的胸膛,粗壯的手臂,手臂攏著的力度十分的溫柔,十分的珍惜……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很規律,很穩定,一點不漏拍,但是玄鸚的心跳跳得很快。 如果是鷹,鷹定會可惡地將他猛地拉過來,狂亂的緊緊抱在懷里,吻也十分有占有欲,十分自我的親法,和玄鸚不一樣,那是個任意妄為的,卑鄙無恥的,該死的…… 雀揚起臉望向月亮,沉沉漆黑,滿眼蒼涼。他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覺得自己沒救了,因為就算是這樣被溫柔擁抱,腦子里還是那個作惡多端的師兄,他應該去愛的,他應該去做的,竟然一點也做不到。 人若是能自己選擇心中所愛就好了,這樣便不會辜負,不會為所愛之人心痛。 雀閉眼,摸了摸玄鸚的背安撫,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玄鸚身體一顫,陷入沉默。 咻—— 一顆石子悄無聲息地從山崖上砸下來,雀察覺到,一瞬睜眼接住了那顆石子。 雀的心臟猛烈地陣陣大動起來,心跳聲幾乎震得耳朵都能聽見,他急促地呼吸,滿身冷汗。 直覺告訴雀是鷹,但是不應該是鷹,明明鷹應該被關押在大牢里才對…… 他抬頭,瞳孔收縮,一瞬像只炸毛的貓。 山頭頂上,那個本應在大牢里高大可怖的怪物,正一下一下拋著石子,穿著獄卒的衣袍,背對月光,居高臨下。 望著底下兩人,鷹整張臉看起來十分漆黑,陰沉憤怒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