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們的身世(1)
“丟下……”雀空洞無神的眼睛里出現一絲怔愣,像是在自語。 “沒錯!你為什么要把我拋下?”帶著類似哭腔的憤怒,梟身體忍不住顫抖,圓溜溜的小臉頰鼓起來,拼命不落下淚來,不想示弱的樣子十分可憐。 難以啟齒的,充滿怨恨的往事,應該怎樣對一個無辜的孩子說起呢? 雀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那孩子的頭,但是又局促地收了回去,垂下眼皮不敢看他,但是又想仔細瞧瞧他。果然,梟就是當年在鷹腹部里的另一枚琥珀。 沉默的雀讓梟更加憤怒,梟忍著不想落淚,抓住他的衣袖,讓他說點什么,是什么借口都可以,他要一個解釋。 “對不起……” 最終吐出來一句道歉,男人蹲下來輕輕將他擁入懷中,明明可以輕易捏碎木劍,撫摸他后背的力度卻十分輕柔,臉頰傳來摩挲的溫度,梟愣住了,原來擁抱是這樣的,失而復得的酸澀悲傷,帶著被丟棄心痛和委屈,但是又高興得不得了,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 “爹,他是誰?” 周圍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竊竊私語,類似私生子,在外面亂搞弄出來的,之類的話也都無比鮮明刺耳,鶉無措地抓著自己胸前的衣襟。 周圍看熱鬧的不知誰說了一句:“你有新弟弟啦!”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一個說這個孩子長得更大,是哥哥也不一定。一個說不知那美人懷著孩子是什么心情,雀大俠也是艷福不淺啊。又一個說大俠可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知能讓雀大俠心動的美人得是何等的漂亮,不過若是公主見到了這么大的孩子,可得生多大的氣呀…… 吱吱喳喳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這些年,人們一直猜測雀身邊孩子的母親是怎樣的,有人就傳達內部可靠消息,說是公主厭倦了巫女生活逃出皇宮遇到的雀大俠,兩人一見鐘情,而且那雀大俠還是將軍的后代,血統純正,產下孩子也就理所應當,但雀大俠游歷四方,不會乖乖入贅皇室,公主又是不安分的性子,聽說以前還和哥哥搞在一起,便沒有成親拜堂。 眼看著風言風語越發離譜,仆人趕緊捂住鶉的耳朵。 “爹,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人是誰?”鶉撥開了仆人的手,看見雀親密地按著梟的肩膀,不愿承認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憑空多了這么個兄弟。 “他是你兄弟……” “兄弟……”鶉震撼地后退半步,一時無法接受,“不要!我才不要!” “我也不想要你這個兄弟!要是當年只有我一個,他帶回去的就是我,我也不會被丟在魔教里……”梟的話說了一半,哽咽說不下去,但又吞了吞口水瞪著鶉繼續道,“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呆在他身邊的是我就好了。為什么……被丟在魔教的人是我?” 說完,又望向雀,帶著生為人子的悲怨道:“你為什么不帶我走?” 雀低頭沉默,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又說不出來任何東西。 “大人不會將任何人丟下!” 來人聲音洪亮,底氣十足,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一匹英俊黑馬立在外頭,騎著它的人身型高大,身著皇家侍衛的長袍衣甲,手持長刀,盔戴紅櫻,甚是威風凜凜。 一看來人是官兵大爺,紅櫻如此茂盛,眾人趕緊下跪。 “玄鸚大人!”見來人,仆人立刻高興地行禮。 玄鸚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仆人,走到雀的身旁,站在梟的面前,如山一樣偉岸的身軀,影子蓋住了梟身體。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梟,眼睛炯炯有神,所視之下所有一切陰暗都無處遁形。梟仰著頭,慌張地吞了吞口水。 “玄鸚,你回來了!”鶉亮了眼眸,驚喜無比,像是得到了靠山,握住玄鸚的手腕。 “嗯?!毙W瞇眼笑,摸了摸鶉的腦袋,然后向雀恭敬行禮,起身對梟冷冷道,“這位小小少年,大人絕對不會見死不救,更不會故意將孩子丟棄。當年的事,屬下當時也在場,臣很清楚,此事至今仍是大人心上的一道傷疤,即使你是大人的親生兒子,玄鸚也不允許你將這樣的污蔑臟水潑在大人身上!” 說著掃視一圈,帶著怒意和敵意的冰冷目光一一穿眾人脊背而過,冷刺銳寒,和城里喝酒取樂的看門護衛不一樣,這位兵爺渾身帶著濃重血腥殺氣,鋒芒逼人,殺了千百個人才能有這般刺鐵一樣危險的氣息。 “玄鸚?!?/br> 一聲呼喚,玄鸚繃緊后背,表情嚴肅地筆直站在雀面前。 “算了?!比傅谋砬槔涞?,目光望向不知何處,似是這一切他都毫不關心,好似剛才緋聞里說的那個人不是他。玄鸚便也就聽話點頭,眾人才得以松一口氣。 “梟,跟我來吧,我們坐下來聊聊?!?/br> 梟的手被雀牽起,那只手十分冰涼,像是沒有溫度一般,看似輕柔,實則強勢,很牢固地握著,沒有一絲能脫出的余地。梟望著那雙看不見光的眼睛,那片漆黑混沌將他吸了進去,仿佛帶著神秘的力量,梟微微張開嘴,鬼使神差地平靜下來,點點頭。 從鶉出生有記憶開始,便隨他爹到處輾轉奔波,住的地方往往都很幽靜寬敞,與他說話的男男女女都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后來他才知道那叫官府,和他說話的是知縣府里的奴仆。 剛一進門,開門的人一看到是雀一行人,恭恭敬敬地低頭道:“大人,您回來了?!?/br> 雀微微頷首,進了大門,一條寬敞大道從門口穿過正庭,筆直通到了大屋,大道兩旁零零散散站著修剪庭園的奴仆,端著提著東西的奴仆路過行禮,清掃的奴仆向他們一行人跪下,所有人都稱他為大人。 “喂,你們經常這樣嗎?” 不好和高大恐怖的玄鸚說話,問雀本人估計也會得到沉默的回答,梟胳膊肘碰碰鶉的手臂,說起悄悄話。 本來也不想理他,但是受不住這家伙的sao擾,鶉努努嘴道:“什么經常這樣?你不要撞我?!?/br> “就像這樣啊?!睏n抬抬下巴,讓鶉不要顧著低頭生氣,抬頭看看周圍。 鶉卻不明白他在驚異什么,周圍這一切和他以往見到的沒什么區別。 “哪有這樣的大俠呢?他們的眼神就不像在看大俠。我還以為他們會像外面的人一樣追捧呢?!?/br> “……那是外面的人不知道,看我爹長成那樣,總以為是什么好說話的花花公子?!?/br> “他不就是那樣的人么?老百姓都喜歡那樣的大俠?!?/br> “他……我爹……他很厲害的!” “哪里厲害?” “哪里厲害?沒有人能夠打敗我爹!有一次玄鸚被魔教那些壞人揍得三個月下不來床,骨頭都斷了不知道幾根,你知道他當時怎么活下來的嗎?” 梟無語,他已經猜到結果,不想配合這家伙,但是扯扯嘴角還是附和道:“怎么活下來的?” “他當時深陷魔教老窩,別說骨頭斷了,人都差點沒了,聽說我爹一路殺到那地方,把整塊地都給掀了,回來的時候……”鶉看了看走在后頭的玄鸚和走在前頭的雀,對著梟的耳朵壓低聲音道,“我起夜噓噓,看見三更半夜的門口聚著一大幫人,還舉著燈籠。然后我看見我爹渾身是血,整個劍都被血染黑了,人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凈的,黑兮兮的全是血水,一只手還有力氣攬著玄鸚的肩膀,太可怕了!” 一說起這個話題,鶉似乎特別興奮,沒完沒了,梟默默安靜聽著。 “更可怕的你知道是什么嗎!”沒等梟回答,鶉便自己說起來,“當時我藏得很好,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我,但是唯一例外的,我爹的眼神一下朝我瞪來!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眼神,太恐怖了!嚇死我了!后來那一大幫人都走了我才敢動彈,我躺在床上閉上眼就看到我爹那眼神,嚇得要死……不過天準備亮的時候,他敲門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說著說著,覺得自己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鶉偷偷看了一眼梟,梟面無表情,指著前方屋檐下等著他們的老人,問道:“那是誰?” “那是相國大人,快行禮?!冰囙嵵氐囟Z提醒。 相國大人摸著白須讓眾人快請起,笑瞇瞇地彎腰問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說屋子里準備好了點心。 一壺茶泡好,相國對著兩個孩子左看右看,笑瞇瞇地問:“你們都有練習劍術,誰比較厲害?” “相國大人見笑了,是臣忙于任務,松懈了教育?!?/br> “哪里哪里,你那叫松懈,那鷺兒豈不是跟野丫頭一樣?” “臣不懂育兒,都是鴛鴦先生教得好?!?/br> 相國大人飲了一杯茶,淡然一笑,“你還記得你當年帶著鶉來雷音寺的時候么?” “……”雀點點頭,“記得,是夜鶯公主帶臣去的,多虧有鴛鴦先生的幫助,鶉才能順利出生?!?/br> “梟,你應該想知道當時的事情吧,你可是哥哥呀?!?/br> 梟望向相國大人,和渾身銳氣鋒芒的玄鸚不同,和沉默的雀也不同,他們都是梟能夠揣測的人,但是那個一直在微笑的老人,梟完全搞不懂對方的心思,而且自己似乎能被一眼看穿。 “他是哥哥?”鶉十分不滿。 “沒錯,雖然你們相差不了幾天,但先被吐出體內的,的確是梟沒錯?!?/br> “……吐出?” “沒錯,雀沒有跟你們提起你們的身世么?”相國大人呵呵一笑,“你們是怎么想的?你們是怎么出生的?生你們的人是誰?” 梟抿嘴,眉頭皺在一起,半天吐出一句:“不清楚?!?/br> “他們說是夜鶯公主,白鷺也說可能是……”鶉猶猶豫豫地縮了縮脖子。 雀望向二人,低頭沉默,撫摸手里的劍,又喃喃道:“當年,生你們的人搶走了其中一個,我趁他昏迷的時候得到了鶉,沒想到他肚子里還有一個?!?/br> “那是我在鶉快出生的時候摸到的孩子,我以為是鶉,但明明鶉快出來了,應該不在腹部,現在想來,應該是他趁我昏迷的時候,割開肚子放進去的。要不是鶉,我根本不知道他體內的胚胎會變成孩子,他還把梟帶走,我根本不知道……” 事情交代得很零碎,兩個孩子互相看了看彼此,也聽得莫名其妙,相國大人則笑瞇瞇地讓他倆保持安靜。 雀自己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意識里的防御和保護讓他漸漸遺忘這些痛苦的記憶,但深入骨髓的仇恨又怎能輕易忘記,一旦看見梟的臉,便又是喚醒十幾年來密密麻麻的記憶,蝕骨痛心的背叛。 “相國大人,你說,我該怎么辦?”雀抱著頭,雙手握成拳。 當時初入雷音寺的時候,雀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緊緊握著不斷流出“眼淚”的琥珀,不肯交給任何人。 “你手上的胚胎,如若再不進食,怕是活不過三天?!?/br> 說話的白發巫女面朝大佛,雷音寺的巨大佛像下,老嫗背對著他端坐,佛前擺放著梯狀的供臺,最頂上的位置是空的。 兩邊燭火微微搖晃,雀提刀而立,燭火照亮墻上的神佛,偌大的寺廟里,悄無聲息彌漫著殺氣。 “你是什么人?” “這位俠客,拿刀架在別人的脖子上,這是有求于人的態度么?” “你的功力在我之下?!?/br> “你對這胚胎的了解,在我之下?!?/br> “……” “把刀放下,孩子已經餓了,放到最頂上去吧,我把靈力輸給他?!?/br> 雀看著手里越來越小的胚胎,那胚胎沒有滋養,不斷流失著什么液體,最終放了上去。 遠遠傳來晚鐘的聲響,老嫗合十手掌,掌心顯出光芒,和夜鶯一般使出巫術,雀才肯定,那是夜鶯說的巫女師父。 “上古流傳有三血,一是皇血,掌巫事,可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二是契血,掌武事,可得百戰百勝,偃武修文,三是魔血,是被上天拋棄,被欲望吞噬而出現的臟血?!?/br> 雀走在錯綜復雜又漫長看不見盡頭的神廟中,秉燭向上看去,兩邊壁上一邊畫滿畜生惡鬼,滔天業火,一邊畫滿菩薩羅漢,享盡極樂。他回想起那老嫗眼神陰惻惻的話。 “千百年來,我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胚胎,這次竟是融魔血與契血而生?!?/br> “……這胚胎究竟是什么?” “是世間罕有的怪物,同時也是你的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