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分擔這份痛苦了
應天瀾坐在輪椅上,在船頭上看海浪濤濤。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深藍,深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除他們之外這里感覺不到別的活物的氣息。 這不是北海,也并非人間存在的任何一個地方。 傳說盤古大神開天辟地,他死后生萬物,萬物又有了秩序,七皇子在北海時竟然妄圖將一切打破,讓天地重歸混沌。 他當然沒有得逞,不過倒是成功撕開了一個空間,此人沒有回天庭,而是躲進了進去,還把他們帶了進來。 七皇子在天庭默默無聞,是什么時候有了立于不敗之巔的野心,如何一步步搜羅妖族魔族的力量,如何得到煉制藥鼎為己所用的方法,他們已無從得知。 只知道如今七皇子執念化作的行動喪心病狂。 他不想做被天道控制的螻蟻,便想成為騎在天道頭上至高無上的“神”。 但這可能嗎? 應天瀾覺得他未免太不自量力。 再者,憑他那害人利己的手段,積攢下難以計數的罪孽,他愧對了自己的身份,已沒有資格位列仙班。 然而,應天瀾回憶不久前陸子書那師祖的話,感覺世間總是充滿了變數。 師祖說,天地分家,萬物應盤古的死而生,在天道忙于填補秩序這塊空白的很長時間之后,才發現原來茫茫天地間,有一縷上古混沌遺留下來的生靈。 那時候,就好像將棋子擺上棋盤后,發現多了一枚完全不一樣的,但必須將它擺上棋盤,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 生靈沒有靈識,不懂生死,它好像一直維持著混沌初時的模樣,渾渾噩噩、不爭朝夕地存在著。 它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為何不滅,既不受天道約束,也不屬于任何地方,沒有同伴,行單只影,游離于萬物之外。 它似乎是個不祥的存在,是會令到萬物法則分崩離析的威脅。 天庭受天道指引處理這棘手的存在,但一番觀察下來發現自己束手無策。 于是不知是誰一合計,索性眼不見為凈,將生靈下降了人間界,自認為英明地丟掉了一個包袱,雖沒人設想過任何后果,但也總算是將其“妥善”處理了。 千年過去,默默被遺忘在人間的生靈受魔氣孕育,萌生靈識,赤地千里的魔域誕生了一個天生帶毒的魔族,這似乎才是他真正的出生。 這是應天瀾聽到的關于自己的“傳說”,然后又從師祖的語焉不詳中琢磨出來的。 應天瀾低頭看自己的手,沒看沒什么特別。 沒人能說得準他的前身到底是什么,不過,現在的他,區區一個魔族,真的可以左右統治著世間萬物的天道? 哪里都有規則,總不能因為他,以后天地倒轉,海面變陸地,陸地變海面,日月交換了位置。 想想都不可能。 但不管是什么,這輩子他是個魔族沒錯。 “以前都不知道你能把輪椅當成搖籃來玩?!?/br> 應天瀾側目看向來人,一前一后滑行著的輪椅無聲停了下來,他低頭掃一眼自己的雙腿,道:“我怎么想,它就怎么動,和控制雙腿走路一樣?!?/br> 陸子書走到他旁邊,道:“用‘心’控制法器都不容易成功——你的輪椅應該是法器沒錯?” 應天瀾有些意外:“沒錯,你也知道?” 絕大多數的法器都只用靈力控制,如要做到類似“人劍合一”的程度 其實十分困難,因為極少有人會把一件死物當做身體的一部分。 陸子書一只手負在身后,折扇在那通體漆黑的輪椅點了點:“用心去控制事物是最困難的,因為不論是人還是魔,心中的念頭總是又多又雜,若能將心中所想拿捏得分毫不差,或是摒除雜念,無欲無求,這樣的人極少有?!?/br> 久遠的回憶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應天瀾道:“其實不算難,一開始永臨造出輪椅時,自己去試過,他控制不好,不敢給我用,自己關起來改過很多回,有一天我忍不住坐上去試了一下,發現很簡單?!?/br> 他或許就是心中雜念很少的人,譬如一開始只有活下去的念頭,活下去之后便一心解除魔毒。 他想要什么就去努力得到,喜歡什么人,也時時刻刻掛念著——譬如身旁這位仙尊。 陸子書回憶那有點愣頭愣腦的年輕魔族,道:“他還會造這個?” 應天瀾道:“他一開始只會這個,所以我留了他。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是魔君,且雙腿有疾,身中無解之毒,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留下?!?/br> 陸子書心道自然是看你奇貨可居,那時候應天瀾的名氣應該不小了。 他忽而一笑,對應天瀾道:“我剛才問過師祖,師祖說既然魔毒是天生帶來的東西,你前身又特殊,可能解毒關鍵就在本身,等解決完七皇子這個麻煩,我把師祖留多一陣,得找出解毒的法子?!?/br> 雖沒有明確,但有希望總是好的,因而即便身處敵陣,陸子書心情也好不少:“就是有可能過程不容易,不過放心,有我在,絕不會折騰你的?!?/br> 應天瀾心道被你折騰的時候還少么,想起這些臉頰隱隱有發燙趨勢,他連忙岔開了話題,問現在最關心的:“我們真不主動去找七皇子?” 陸子書道:“他不出現的話當然要了,總不能在這里耗著,但我猜他未必沉得住氣?!?/br> 七皇子要辦大事,同時又要不大張旗鼓,因此光是在壯大自身這事他就花費了不少時間,也不知道他究竟抓了多少妖族,煉成了多少藥鼎,從魔族那搶去的法寶到底被用去多少。 到了這階段要不聲張已經不可能,他已經不能再等了。 所以在知道陸子書和應天瀾這樣的“意外”存在后,七皇子不惜暴露,可惜盡管有仙人阻撓,有龍王自爆內丹與他同歸于盡,這遺臭千年的禍害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陸子書說完那句話,打算趁風平浪靜和魔君大人談談心。 “那是什么?”應天瀾忽然道。 陸子書順著他目光看去,就見那被濯洗過似的天空扭曲起來,無端端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洞口從中竟然伸出了一只巨手朝船只抓來。 陸子書“刷”地收起折扇,輕輕一敲船桿:“我就說他按捺不住?!?/br> 應天瀾不動聲色地望向天降的那只手。 與此同時又傳來了一聲低喝,一條金色繩索箭也似的斜飛出去,準確無誤地捆住了巨手,一長須老者竄了出來,攥住繩索的一頭,力拔千鈞地用力一拽,繩索立刻收緊。 天上的巨手下意識一掙,竟逃不開繩索的禁錮。 但它目標本就是船上的人,緊跟著不退反進,猛地發力向下砸,繩索當即再度勒緊,那只手被困成了一團,懸在半空發出一陣咔擦的骨裂聲,巨手發現了繩索的厲害之處,立刻就要撤,但一時間竟是退不得,進也不得。 甩出金繩索的老者道:“不枉我費老勁從老君那順來了捆仙繩,這下任你是神是魔都逃不得了?!?/br> 巨手掙扎起來,接著仿佛天地發怒,鐵塊似的烏云迅速堆積,很快海平線和天際模糊了邊界,船只下方濁浪滾滾,天空烏云密布,方才的晴空萬里頃刻就不見了蹤影。 陸子書朝那老者道:“師祖,這是七皇子的真身?” 師祖道:“是他錯不了?!?/br> 應天瀾騰出鞭子去勾住捆仙繩,目光漠然地掃向半空:“堂堂天庭七皇子做什么縮頭縮腦?是知道打不過,還是沒臉見人?” 魔君大人問得坦坦蕩蕩,仿佛當真誠懇發問。 但巨手背后的人也好像一字不漏聽見了他的出言不遜,被狠狠氣著了,天空又裂開一個口子,再伸出了一只巨手,五指呈爪狀,就要將他們一網打盡。 彼時船上幾個人魚貫而出,在師祖的指揮下拎了捆仙繩的另一頭,巨手見捆仙繩如見鬼,唯恐避之不及,又馬上縮了回去。 陸子書猜七皇子定是無法完全控制自己制造出的空間,只能出此下策來逮他們。 “我去把他抓出來?!?/br> 應天瀾快聲道:“他要棄手逃走?!?/br> 他才說完,眾人就聽見一陣十分難以形容的斷裂聲。 被困在捆仙繩中的巨手忽然萎縮了下去,皮rou片刻成了一層風干的臘皮,露出了里面的深深白骨,白骨繃斷成碎塊,噗通落進水里,天上的兩個黑洞飛快地閉上了。 齊掌門上前欲追,可此時天上干凈如洗,什么也尋不著了,他皺眉道:“事到如今,這七皇子反倒不愿出來了,不過他總不能將我們困死,應該很快就會再次出現?!?/br> 師祖收回了捆仙繩,隨后撫著長須道:“他估摸再難回天庭,下次出現只會更小心,加之上回浪費時間之余又折損了人馬,所以再不能失敗?!?/br> 應天瀾記得七皇子的手下明示過仙帝好像已經遭遇不測,他問道:“仙帝還好好的?” 師祖道:“好得不能再好了?!?/br> 霄云聞言不給一點好臉地哼哼兩聲:“仙帝老謀深算,大概是假裝不敵,騙了自己的不孝子?!?/br> 陸子書沉默想了片刻,道:“七皇子做的事被揭發,仙帝反而能名正言順整治他,他沒理由這么做?!?/br> 霄云搖頭,不怎么在意道:“那就不知道了,許是礙于身份不好大義滅親,或是借他人之手辦自己事?!?/br> “各位,或許我可以嘗試聯絡外界,”一直小心沉默的白萱忽然開口,吸引了所有人都目光,年輕的妖族深吸一口氣,“我天授神職的身份還在,如今七殿下已成眾矢之的,我青鳥一族與他不共戴天,還有不少妖族與他積怨頗深,都想將其討伐?!?/br> 若果牽扯到其他妖族,尤其想要報仇的白萱,他們沒理由阻止,且白萱的身份的確是個好用處,若還有各妖族襄助就更好了。 但陸子書擔心妖族和天庭關系不一般,難防變故發生。 陸子書道:“可是……” 白萱掏出了那根霄云給她的羽毛,青鳥族長的羽毛據說有能溝通世間最隱秘之處的能力,羽毛亮起點點光,她在光暈里有點不真切的臉抬起來,忽地朝陸子書彬彬有禮地一笑:“沒有可是了,陸仙尊?!?/br> 那笑容眼熟,勾起了陸子書不久前的記憶,某個年輕蒼白的仙人曾經這樣朝他笑過。 陸子書心中狂跳,馬上覺出了不對,喊道:“快阻止她!” 他仿佛從白萱清秀的少女臉龐上,看到了那病弱斯文的男子,在嘲笑一群他看不起的螻蟻。 在白萱身邊的是霄云,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她下意識聽從了陸子書的話。 然而白萱說完莫名其妙的話便率先躲開了所有人,她雙臂伸展,用力一仰頭,張開嘴發出了凄厲尖銳的叫聲。 這叫聲猶如鳥類哀鳴,幾乎要震碎所有人鼓膜。 黑色的影子潮水一樣從她的五官涌了出來,自她身上很快爬到了木板上。 好好一清秀的小姑娘轉眼間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讓那黑影在身上游移,瘟疫一樣朝四周迅速蔓延,瘋了似的朝他們撲了過來。 白萱表現不同尋常時,應天瀾手心便早有準備地凝聚了魔氣,等白萱七孔爬出黑影后揮手打了出去。 白萱不躲不閃,魔氣正中胸口,她噗地吐出一口血,還咯咯笑著,雙眼已完全漆黑,流出血一樣粘稠的影子。 樂明看得呆住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下意識走上前喊白萱的名字:“……你怎么了?” “別去?!?/br> 樂明回頭看見臉色凝重的陸子書,難以置信道:“師尊,白萱為什么會這樣? 陸子書搖搖頭:“她已經不是你認識的人了?!?/br> “她早就被種下蠱,三魂連同七魄都被控制住?!睅熥娼忉屩?,兩手虛空一抓,手上各持了一把短劍,“原來七殿下早有準備,是老夫失策了?!?/br> “白萱”笑道:“吃過一次虧就夠了?!?/br> 聲音還是她的聲音,但說話的語氣赫然是七皇子! 她全身幾乎鋪滿了深深淺淺的黑影,整個人如融化的黑蠟,應天瀾舍棄輪椅坐在了桅桿上,冷冷盯著白萱后腦勺,手心寒光乍現。 樂明見識過應天瀾的厲害,一瞬間后背全是冷汗,顫顫巍巍道:“魔君大人,您打算做什么?” 他甚至忘記躲避,一只腳被黑影吞了進去,頓時慘叫一聲,只覺腳下劇痛,然后麻木了起來,好像整只腳都不存在了。 他抬頭望向白萱,對方并無所覺,他愣了愣,直到被一股大力拉了起來。 “什么時候了還發愣?嫌死得不夠快?” 樂明從來沒有被陸子書這么嚴厲呵斥過,他眼睜睜看著白萱身上的影子化作長槍朝齊掌門胸口捅去,齊掌門躲開,那長槍插進了船板,頓時將船只炸開了一個口子。 “魔君沒想殺她,她已經不在了?!标懽訒曇粲值陀挚斓卣f了一句。 樂明臉色一白,半晌,用盡力氣拔出佩劍,好不容易才握緊在手里,他一劍劃向順著木板延伸過來的黑影,可惜劍氣不足,只將黑影劈斷一小截,但仍然沒放棄。 陸子書將樂明丟上了桅桿,自己立于緩緩下沉的船頭,只覺周身靈氣和龍氣如兩股絲線,在內府爭奪位置,但又覺得即將融成一股。 捆仙繩對白萱沒用,不知道七皇子還在她身上下了什么蠱,誰也不敢大意。 她張口吐出了一把青黑色的火,火里混著黑影,幾個人眼看著躲避不及,師祖打開了一道結界,但火焰竟將其燒穿。 青黑火焰落在船上,不過片刻,蔓延的火勢將船只融成了兩半。 他們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上,根本沒有地方躲避。 白萱口中發出一聲慘烈無比的鳥類嘶鳴聲,她整個人如被裝滿了火藥,竟然被自己吐出的火焰炸了個驚天動地,炸出了大片的火光。 這一剎那,海水沸騰,世界開始天翻地覆,這場爆炸仿佛把他們連人帶船都滅了個干干凈凈。 然而就這時,炸開的水霧沖出了一條瀑布,細看竟然是一條純白的巨大布卷,布卷疾若閃電般沖天而起,上面托著的赫然是平安無事的陸子書等人。 隨著那聲勢浩大的炸響,剛才還完好無損的空間驟然分崩瓦解,如破碎的琉璃一片片跌入無底深淵。 若不是知道這并非他們熟知的世界,可能會誤以為七皇子得償所愿,真的將天地重歸了混沌。 陸子書用手帕化成的布卷龍一樣扶搖直上,沖開了重重虛無的白霧。 不過彈指一瞬,白日霞光刺得人眼睛生痛,大風呼呼刮過,所有人心中都不可思議,他們已經重回了人間。 白布倏地一縮,變回了手帕大小,幾個人紛紛懸在了半空,但用腳踩踏彌漫著霧氣的云海,發現腳下居然是實心的。 陸子書虛脫似的站在云海上,應天瀾旁若無人地讓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霄云怔怔看著云海,道:“……白萱呢?她、她還沒回家,她跟我說過想回家的?!?/br> 氣氛一片沉默。 那小姑娘一路跟著她們,是來求生,不是來送死的,但上天偏偏這樣捉弄她,連救她的機會都吝于施舍。 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這句話讀來分外諷刺。 應天瀾冷靜又殘忍地開口:“太遲了?!?/br> 白萱從逃出來的那一刻注定是個死局,只是他們,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們看那里?!饼R掌門看向不遠處,微微皺眉。 漫天云海之上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小亭。 亭子白玉柱子翡翠瓦檐,在仙霧繚繞里若隱若現,當中似還有一個人影。 很快薄霧散去,亭里的人影輪廓漸漸清晰。 霄云臉色一變,渾身戒備:“是七皇子?” 就見師祖徑直上前,朝亭子里的人作揖道:“拜見仙帝?!?/br> 師祖一言令四座皆驚。 ……仙帝? 傳說中存在于天庭上界的仙帝? 誰家的仙帝這樣平平無奇出現? 他們被陸子書帶飛升上了天庭? 除了師祖外,幾個人臉色各異,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之前的經歷已經夠離奇,現在這一幕更是曠古未有。 應天瀾冷眼看著,心中頗覺詭異,仙帝難道是因自家不孝子而來? 仙帝的面容出現在眾人面前,他亦是年輕人模樣,七皇子與他有幾分相似,但瞧著沒有那股刻意隱藏的陰郁之氣。 他頗為莊嚴和藹,慈眉善目,對師祖點頭,“免禮,諸位可是愛卿好友?既難得前來,不如留下一敘?!?/br> 齊掌門悄聲問霄云:“前輩,真的是仙帝?” 霄云目光落在仙帝臉上:“之前沒見過,看臉應該是?!?/br> “小輩不懂事誤入禁地,仙帝恩德并重,還望不要計較小輩過錯,我這就讓他速速離開?!睅熥鏇]有一點猶豫就拒絕了仙帝好意。 也是碰巧得離大譜,陸子書沒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居然誤打誤撞飛到了仙帝的禁地里,這是怎樣的運氣? 仙帝和善地望向師祖身后的幾位:“諸位不愿留下?” 師祖答道:“還是不了?!?/br> 仙帝和藹道:“那好,我這就準備好好招待諸位?!?/br> 陸子書見師祖和仙帝面對面演起了牛頭不對馬嘴,知道他們這一趟來往都不會容易。 就是不知道他們闖入的禁地究竟是做什么的,冒犯了仙帝哪方面,且最重要的是,為何師祖面對仙帝是這樣的態度? 就在這時,師祖頭也不回喝了一聲:“走!” 變故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可他們只怔愣了一瞬,便一同聽取了師祖的話,掉頭就走。 亭中的仙帝負手而立,低聲道:“仙家之地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唉,你們啊,就是不懂規矩,規矩怎能說破就破呢?!?/br> 他聲音很輕,但卻極具穿透力,每個聽到的人都以為是自己腦海中發出的聲音。 被霧氣封印的四周毫無預兆地出現了數不清的人影,層層疊疊,如山巒起伏,甚是壯觀地包圍住了他們。 樂明小聲道:“……這是個什么情況?” 陸子書苦笑,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他們慌不擇路逃命,又不是故意闖入這勞什子禁地的,都說不知者不罪,他們完全說得上無辜。 但顯然仙帝不這么認為,隨著他一聲令下,出現的人影突然暴起,將他們團團包圍。 陸子書道:“師祖,冒昧問一句,您眼前這位仙帝是真的嗎?” 仙帝笑道:“貨真價實?!?/br> 師祖臉色難看:“七殿下私底下的所作所為想必仙帝熟知?!?/br> 仙帝優哉游哉地在亭中的桌子旁坐了下來,頗有閑情逸致地望向這群人:“兒子做什么事怎能瞞得過父親,不過你說錯了,我并非知道他做了什么,而是故意讓他做了什么……仙帝這個身份雖受人敬仰,但要做什么不方便得很,所以在知道第七子起了逆反的心思后,我便順水推舟?!?/br> “可惜我那兒子是真的不成器,我原希望他能將妖族煉成不畏生死,只懂殺戮的武器,但他弄出來一堆不能馴化的廢物,不過幸好也只是禍害了人間界,壞處就……最后還是得自己出手?!?/br> 原來如此。 怪不得七皇子分明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兒子,但卻找到了如此多的旁門左道,能辦成那么多事,如今終于破案了。 應天瀾自生以來,再殘酷無理的事都見過,經歷過。 只不過,到了這一刻,突然有些不是很明白七皇子和仙帝到底為了什么。 他們身處真正的高位,被天底下的蕓蕓眾生仰望,難道就因為他們不想當被天道控制下的一只手,不愿做他們自以為的“螻蟻”,就要毀滅天地,剝奪所有人生存的權利嗎? 無論是人,魔族或是妖族,大部分都只希望好好地活著,并沒有任何錯,就如同當年應天瀾也只是單純地希望活著。 他無意成為魔君,他一直以來只是還擊,也從來沒有過奪取和他一樣努力活著的魔族的性命。 到了后來,到現在,追隨在他身邊的好像都是這樣的魔族。 師祖距離仙帝最近,他知道講和無望,二話不說,雙手持短劍刺了上去。 仙帝伸臂向他,反手打出一把真元化成的錐子,師祖抬劍意圖擋下,當即“錚”的一聲,左手的短劍生生斷開了兩截。 這回真的是神仙打架了。 圍堵陸子書他們的全是雙眼發直的妖族,在仙帝和師祖交手的時候也都撲向了他們。 最靠近應天瀾的一個妖族被他一掌拍開,但沒想到,那還沒落地的妖族居然爆體而亡! 仿佛約定好了一樣,知道自己打不贏的妖族接二連三從內部燃燒妖丹,將身體炸成一堆飛散的rou泥,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 好好的仙境一時間被鮮血染成了地獄。 那鮮血刺得宵云眼睛發疼,她和他們在某種意義來說根本就是同類。 這些和她一樣的妖族不想活著嗎? 他們真的心甘情愿成為沾滿血腥,必要時甚至燃盡妖丹而亡的武器? 仙帝化成實體的真元有隱隱魔氣,應天瀾心中詫異,但很快就明白了個中緣由,道:“他把七皇子從魔族奪去的法器融進了自己身體?!?/br> 陸子書:“……不止,七皇子煉成的藥鼎,他也用了?!?/br> 他不由一陣反胃,只覺得仙帝面目可憎起來。 從前種種求仙得道的幻想化成了泡影,蒙上一層荒唐的色彩。 仙帝何嘗不是在法則的俯瞰下活著,他想得到更多,但總有條條框框將他框死,分布在人間界的靈氣多少不一,但加起來又比天庭豐裕得多。 他不可能如修士那樣吸取靈氣,故而將主意打到妖族和魔族身上,修士修為低微,根本入不了仙人的眼。 仙帝游刃有余地將師祖的另一把短劍也一分為二,憂愁地搖頭嘆氣:“你們何必和我作對,凡人都盼望長生不老,逍遙快活。如今我給了你們機會,為何拒絕?要知道修士從來只有死在天劫下的份,從沒有人能窺見天庭的冰山一角。我免去你們受劫受難,一步登天羽化成仙,難道不好嗎?” 齊掌門一時不察,臉頰被劃了一道血口,但他渾然不覺,一時間心中冰涼,很是大逆不道地在心里吼道,這仙帝在胡說八道什么? “胡扯!” 樂明作死地替自家掌門吼了一聲,紅著眼睛瞪著仙帝,“你老糊涂了吧?我們師祖就是成功渡劫成仙的!” “哦,”仙帝看向師祖,“你說呢?” 師祖一張臉飽經風霜,他看起來還是多年前在人間界一心修道,及至滿頭白發的模樣,而銳利如鷹的雙眼好像閃過了一樁樁回憶,然后在某個地方停下。 “當初我誤入天庭禁地……發現禁地里面囚著某個不知來處的生靈?!?/br> 師祖看了應天瀾一眼,聲音如被沙礫磨過:“那生靈終日飽受禁咒折磨,沒有靈識,只懂得日復一日嘗試沖破禁咒。我不忍心,又見它似乎無害,便將其放走,結果被發現,仙帝大怒,將我貶下凡。我在人間界經歷十世劫難,重拾仙籍后才弄清楚那生靈竟是上古遺漏,有相當大的能耐,仙帝受天道指引要將其妥善處理,可當我放走它時,仙帝正在琢磨著要如何用掉它?!?/br> 他頓了頓,顯出一點嘲諷的笑:“最后那句話,是老夫一直以來的猜測,我還猜往后驗證這句話得頗費周折,不料仙帝知我心意,竟親自來解惑?!?/br> 師祖扔掉了斷劍,手里出現一把自身元神化成的劍:“世事難料,當年小小的生靈成了魔族,擁有生死,嘗遍喜怒哀樂。說起來,還是拜仙帝所賜?!?/br> 幾個人聽目瞪口呆,信息量太大,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被貶下凡……怪不得靈仙山門派內只流傳先祖有飛升者,但從來沒有正式記載,因為修煉成仙從來不存在! 陸子書轉頭看應天瀾,應天瀾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他仿佛是真的對那些完全沒有記憶的過往身世不感興趣。 這也是好事。 不過很快,看到師祖手里的元神劍,陸子書一顆心又繃緊了。 如果他能成功化龍的話…… 他回想起不久前若有似無,每當要抓住的時候就溜走的感覺。 仙帝等得不耐煩了,他要什么從來勢在必得。 他望向應天瀾和陸子書,忽然控制所有的妖族傀儡轉向了他們。 霄云化身赤紅丹鳥,兩翼舒展,將幾個人馱到了自己背上,想憑著一股蠻勁沖出禁地。 包圍他們的妖族一擁而上,擋住了她的路,一個接一個地炸開,身體里驟然爆出力量極大的污濁靈氣,靈氣在空中翻卷成云,猶如一條條攔路的黑龍,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陸子書心道豈有此理,現在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冒充龍族了? 他從霄云身上翻下去,還未落地,就狹路相逢地與仙帝打了個照面,仙帝右手一翻,兩指就要點上他的眉心。 陸子書用折扇擋開,對方紋絲不動,他立刻撤開,就聽對方輕蔑道:“能躲去哪里?這天下都是我的?!?/br> 眾多妖族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被cao控的妖族就是他可以自斷的臂膀。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這四面八方又出現了許多妖族,陸子書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倒霉體質,禁不住朝師祖道:“師祖,您看能不能在天庭找些幫手?該不會全天庭只有您站在了正義的一方吧?” 打了那么久,天上的神仙都去哪里了?不勸架就算了,看戲的都沒有? 就聽師祖道:“要不說這是禁地,你當誰都能進?仙帝,要不咱們先停戰,老夫去找幾個幫手……” 霄云都急瘋了,她左竄右閃,雜耍都沒她能蹦跶,就這都找不到出口,還要聽那一老一小的說些渾話,忍不住吼道:“趕緊給我找出路,找不到就殺了他!” “他”指的自然是仙帝,仙帝幾乎沒怎么動手,可已經快成功將他們趕盡殺絕了。 “好,既然不愿留下,我自不強人所難,既然來了,我就親自送你們一程?!?/br> 他說完,地上的仙霧開始漸漸退去,先是出現點點的光暈,而后連成一條線,接著是一大片。 一整個巨大的陣法出現在眾人眼底下,而霄云所停留的位置恰好是陣法的中心! 吵雜的轟鳴由遠及近,好像有什么東西坍塌了,云海震動起來。 什么送他們一程,這是要親自“送走”他們! 齊掌門:“前輩,快飛走!” 霄云:“我動不了!” 陣圖出現的那一刻她就飛不動了。 然后齊掌門發現自己也動不了了。 應天瀾在霄云的背上,專注看著自己的手指,指尖微微一動,他能動—— 然而,他瞳孔驟縮,體內一陣劇痛襲來,好死不死,魔毒這個時候發作了。 他臉色迅速蒼白下去,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忍受著五臟六腑,皮rou連同筋骨都被焚燒搗碎的痛苦。 啪嗒—— 他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手背。 片刻后,丹鳥被一陣大風吹得偏離了陣眼,她著急道:“陸子書!再加把勁把我們吹回去人間界!” 陸子書聞言幾乎吐血,這是加把勁就能做到的? 師祖道:“這個陣圖不僅要把我們吞進去煉化,是要把整個天庭都吞掉,禁地快塌了?!?/br> 陸子書心道仙帝這家伙胃口這么大,不怕把自己撐死么? 但很快他就沒心思理會仙帝吃不吃得下了,因為他發現了應天瀾的狀態不對。 他想也不想就飛身而起,將從丹鳥背上跌下的魔君接?。骸皯鞛?!” 懷中的身軀在痛苦顫抖,應天瀾臉白如紙,嘴角的一抹紅極其刺眼。 此時四周混亂成一團,宵云他們被陣法拖住不能動,她身上傷口越來越多,流下來的鮮血沿著陣法流淌,師祖艱難擋住仙帝。 陸子書這時候卻難得的出奇冷靜,他道:“之前我替你安撫魔毒,也梳理過你的經絡?!?/br> 應天瀾一條手臂能動了,立刻抓住了他,“走?!?/br> 陸子書笑了笑:“當年我娘也這么跟我說過?!?/br> 他將手覆在應天瀾后背,“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姑且試一試吧,不會害你的,我把你經絡里的魔毒抽出來,若果你沒事,就……” “就”什么? 能不能逃出去還是未知,因而陸子書也只是囫圇地說了句:“就好好活著?!?/br> 當年他爹娘也這么跟他說過的。 說罷,也不管應天瀾什么反應,極快地調用了屬于龍族的靈力。 比修士霸道得多的靈力進入了應天瀾內府,他的元神瞬間沸騰起來,無所不用其極地反抗入侵者,但毒發期間的他太虛弱了。 魔毒和他是一體,他的內丹是魔毒的溫床,如今要抽離軀體的一部分,風險極大,痛苦可想而知。 但陸子書沒時間等待,他知道應天瀾痛,但可以慶幸的是,他可以分擔這份痛苦了。 師祖即將擋不住了,陸子書后背不知道被誰傷到,可這見血的疼痛對現在的他來說微乎其微。 他直接用元神進入應天瀾內丹,而元神連接內府,無法估計的魔毒分毫不差地進入內府,繼而從經絡游遍全身。 “住手!”應天瀾顫抖著吐出兩字,接著用能動的一只手拍向陸子書胸口。 陸子書的內丹幾乎爆裂,他正咬牙忍下去,一時間沒有防備應天瀾動手,被拍開了去。 他再次感覺到在北海渡劫時,全身筋骨被瞬間拉拔長大,被火燒著膨脹的痛苦。 但是應該不會經歷天火劫了,沒有人成功得道飛升過,所以應該也沒有人在天庭渡過劫。 但應天瀾覺得陸子書現在何嘗不是在渡劫。 他在陣法上滾了兩圈,覺得自己要死了,但求生的本能讓他踢開了一個面目僵硬的妖族。 他回身去找陸子書,就見陸子書原來的位置炸開了一道白光,方才散去的云霧被吸引了一樣迅速圍攏過來。 陸子書從來沒有這么膨脹過,他覺得自己可以嘚瑟一下。 但很不幸,此時此刻他實在太痛了,好像在經過火海時,火焰將他的骨rou融化,然后重新塑造出了一具龐大的,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軀體。 他被重塑過的內丹在魔毒涌進來之后也隨之改變,魔毒打破了龍族和修士涇渭分明的邊界,他的身份終于在這一刻合二為一了。 他仰頭發出一聲呼嘯,龍吟驅散掩蓋了天日的霧氣, 他終于化成了白龍站在了陣眼中,身上每一塊鱗片都發著祥瑞的光芒。 白龍身上發出的光穿透了被控住的妖族,仿佛經過千年的暗無天日,迎來了最終的曙光,洗凈了所有的污穢。 越來越多的妖族失去了控制,但是仙帝臉上的笑容不減反增,他踏出一步,就來到了應天瀾身后,伸手將他推向了陣眼。 他好事快成,高聲笑道:“天道應該也沒想到你們兩個‘意外’能夠相輔相成,助我成了大事。其實魔毒根本不是什么毒,魔君——說起來你的前身是混沌之初的生靈,現在卻卷縮在一個小小的魔族軀殼里,日子長了,成千上萬年沉積下來的靈力也隨之蘇醒,你怎能不痛苦?無處安放的靈力只會成為你的阻礙,倒不如成全我這造福蒼生的大業?!?/br> “你大爺在此呢!”陸子書再聽不下去,龍尾一掃,浩蕩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