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斂’當年初來豐午，并沒有什么要好朋友，雖然至今依舊如此。那時她還剪著一頭利落的短發，整日里素面朝天，向明月也不解“大奶奶，您說您生的這樣標志，為何不愿好好收拾一番呢？”

    “收拾做什么？給誰看？”‘光斂’嗤之以鼻“若不是要給他做妻，現在我就應該帶兵打到豐午，而不是提著嫁妝在這后宅里面生蛆?！?/br>
    向明月給她扣上外套“可是我想……”

    “你說什么？”‘光斂’掐住他的下巴，向明月沒有回避，眼中也無膽怯“我是覺得大奶奶很漂亮，我很喜歡?！?/br>
    她嘴上不屑于同他扯上關系，但整個大帥府上她只愿接近向明月，這南方陰雨連天，‘光斂’實在是被屋內潮氣籠的渾身難受，她披上外套走出房間，抓住一個傭人問道“向明月去哪了？”

    顯然，眾人對此諱莫如深，光斂將他推開，在府上漫無目的的逛了一圈。

    她忽然聽見一陣哭泣哀吟。

    ‘光斂’早知丈夫隱疾，也曾聽說向明月在他手下受盡了折磨。也不知是否是這連日的降雨讓她煩悶至極，‘光斂’被這哭聲撓的心煩意亂，她加快腳步，路過漫長的沿廊，走到了那扇漆黑的門前。

    “大奶奶?！毕蛎髟乱娝錾?，便輕輕呼喚她?！鈹俊剡^神來，目光落到他的胸口和下身，又回過頭看向車窗外，一聲不啃。

    “大奶奶，您怎么今天忽然要去廟里呢？”向明月對她這番神游天外的狀態顯得關心“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無事不能燒香？”‘光斂’支著額頭，散落的凌亂短發擋住了一些視線，莫名的有了些柔美的氣質，向明月也笑意盈盈“大奶奶，您頭發長了些呢?！?/br>
    “嗯?！辈粫r已經到了寺廟，今日他們穿的低調，也沒有人認出她是大帥的夫人，二人在佛前進香，向明月還順道買了兩段紅綢，寫上心愿便能掛在后院的菩提樹上。

    ‘光斂’對這不過是圖個樂子，她順手寫上“變成男人，娶妻生子，上陣殺敵，戎馬一生?！倍蟊阋聪蛎髟碌?。

    “相見莫辜負，相離莫感傷?！薄鈹俊钪?，冷笑“這么文縐縐的，是有了心儀的，男……女子？”

    向明月搖頭，與她一同來到菩提樹下“大奶奶，您個子高些，幫我也掛上去吧?！?/br>
    ‘光斂’好大貪多，問僧人要來梯子爬上樹，將紅綢掛在了最高的地方。兩個僧人在樹下守著，見‘光斂’利落的從梯上跳下來，都發自內心贊嘆道“夫人好身手?！?/br>
    僧尼看著她一身男裝，似是可嘆“人這一世若是沉溺于不可得，便會生出許多癡妄……最是怕五陰熾盛?！?/br>
    另一僧尼倒是不贊同，他生的圓潤，笑容也憨態可掬“可生而為人，定是要有愛、欲、嗔、癡、貪、恨、惡。若這七情都沒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豈能稱人?！?/br>
    那瘦一些的僧尼已經拿起了梯子，二人與他們道別，在樹蔭斑駁的小道上漸行漸遠了。

    “可這便是我們窮極一生都要追逐的境界，這番苦修，不就是為了擺脫這七情，便能不再受這人間苦楚，涅盤重生，方能成道嗎？”

    二人消失在路的盡頭，向明月也小心的扯扯‘光斂’衣袖“大奶奶，咱們也回去吧？”

    ‘光斂’看著前方，忽然回過頭來，向明月還是掛著笑容，因為前幾日‘龍冶間’留下的傷，走的并不算快?！鈹俊怕_步，他還是跟不上，便只能留著一點距離前后差行。

    “我想去挑一件衣裳?！彼f。

    向明月輕聲道“好呀，大奶奶，您是要西服還是馬褂呢？”

    “我是說……”‘光斂’有些羞赫“女子的衣裙?！?/br>
    “好呀，大奶奶，您是要洋裝還是旗袍呢？”那聲音還是輕輕的，‘光斂’逐漸坦然“我個子高，不愿穿你們南方人那娃娃般的小裙?！?/br>
    “那就穿旗袍吧?！毕蛎髟侣曇粲淇於刂谂巍按竽棠?，您這樣高挑細腰，穿旗袍一定好看?！?/br>
    這些事如今‘光斂’回顧，仍舊歷歷在目，然而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向明月洗漱過后便回床上繼續賴著，靠著蓬松的羽絨枕頭看‘光斂’上妝，他忍不住夸贊“大奶奶，您今日口紅的顏色很是嬌嫩呢?！?/br>
    “今日想穿粉色?！彼龜n了攏寬松的睡袍，將他從床上抱起來到衣帽間“你幫我挑一件？”

    “好呀！”向明月繞過她白膩的肩膀，纏著她一縷漆黑的長發繞指卷了幾圈“大奶奶，今日怎么愿意穿粉色呢？”

    “當然是穿給你看?！薄鈹俊┥夏巧矸郯椎钠炫?，像是春日三月里的一枝桃花化成的精怪“喜歡嗎？”

    “喜歡，喜歡的，很喜歡?！毕蛎髟律眢w底子差，現在還在低燒，小臉紅的不正?！啊鈹?，親親我，你來親親我?！?/br>
    ‘光斂’走進他，在他面前單膝跪地吻住他的嘴唇，許久松開，這才忍不住說了實話“咱們今天去相館?！?/br>
    “去相館做什么？”向明月不解，‘光斂’也不賣關子“咱們去拍結婚照?！?/br>
    這說出去只怕‘龍冶間’的臉都要丟盡，他一個參系軍閥的統帥，太太竟然要跟下人跑去拍結婚照。但向明月也管不得那么多，他一邊笑著，一邊不住點頭“好，那你今日穿一身紅色旗袍，好不好，結婚就穿紅色的?！?/br>
    ‘光斂’被他這番幼稚的快樂感染“那你也穿旗袍？”

    “我……我不喜歡緊身的，而且我穿著也不好看?！毕蛎髟律眢w更像男子，不若‘光斂’那般凹凸有致，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拒絕了這個請求“我穿長衫，給你作配就好?！?/br>
    “作配？”‘光斂’與他頂著額頭“這可不行，今日你是……”

    “我的夫君?！?/br>
    ……

    龍冶間被這一幕震懾的驚醒過來。此時豐午依舊是難得的好天氣，他被夢中情景膈應的夠嗆，卻還是生了些旁的念想。

    “明月……”他推推睡夢中的向明月“明月，快醒醒?！?/br>
    “怎么了老爺？”睡意朦朧的家仆揉揉眼睛，滾進他懷里撒嬌“我還想要睡一會嘛……”

    “快別睡了，老爺帶你拍結婚照去?！饼堃遍g心有不甘，急吼吼的套上衣服，誰知向明月并不像夢中對‘光斂’那般期待“老爺，您忘了，今日何大夫要來家里給您看病呢?！?/br>
    是啊。龍冶間悻悻的放下外套，他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算了，反正大好日子多得是，明日再去吧?！?/br>
    “您說的對?！毕蛎髟滦χ澩?，二人走過天光燦爛的走廊，在發白的日頭下那雪白龍徽也光彩熠熠，鐘表最近也上了新油，滴答聲更是清晰的響遍整個府邸。

    “大帥?！焙未蠓蛟缭诳蛷d等候，他拿出筆記本記錄著龍冶間近日的狀況，笑著抬起頭來“恭喜大帥，您這病差不多要好全了呢?！?/br>
    “真的？”龍冶間忍不住從椅子上迅速站起，眼中淌下淚水。

    他抱著向明月“太好了！再也不用做這些噩夢了，太好了！明月，太好了……”

    “是呢，老爺?！毕蛎髟聯е?。

    “這病是再也治不好了？”龍冶間靠在椅子上，剛取出子彈的右臂和胸口還在滲血，何大夫看到他眼中更為瘆人的猩紅，許久才敢在一股肅殺之氣中回答道“大帥，若您實在忍不住，要不將他送走吧？總能留人一命啊……”

    龍冶間這病從他父親便有，他爹很就早被他受盡折磨的母親藥死，而他母親也在不久后離世。

    龍冶間是向明月親手帶大的孩子。

    他從不覺得這病痛是折磨，再難熬的疼痛也能硬挺過去，可向明月不能。龍冶間無可奈何，在自己這問的最多也只是一句“我又傷他了，怎么辦？”

    龍冶間捏著拳頭“是啊，我要他走，我說過我死沒有關系的?！?/br>
    他為什么不走？

    為什么不走？

    ……

    “我沒有辦法啊?！?/br>
    龍冶間將手中的黑發提起，朝著堅硬的大理石桌沿狠狠砸去，猩紅的熱血濺在漆黑的龍形浮雕上，龍冶間大聲吼道“我讓你走！我讓你走！我早就讓你走！你離開我！放我自己去死??！”

    向明月的鮮血流淌一地，被延綿不斷的降雨沖刷淡了血跡，他止不住的發抖，牙齒已經零散的碎在地上，沒有辦法回答龍冶間的問題。

    他抬起堅硬的皮靴，狠狠朝著向明月的大腦踩下。

    “去活吧，你自己好好活?！?/br>
    “向明月，我求求你了?！?/br>
    咔嚓。

    向明月在他的靴子下輕輕抽搐，許久，雨聲更加兇猛的落下，而他的動靜卻漸漸停歇，終于停下了動靜。

    ‘龍冶間’將他抱進懷里“太好了，明月，我再也不用做噩夢了?！?/br>
    此時外面天光大亮。

    此時屋檐降雨連綿，龍身的漆黑金屬生了銹，一直滴答著雨水，又好像是向明月流淌不止的血液。

    光斂要和向明月葬在一起，她生前得不到的東西，死后龍冶間也沒有給她，她安排的合葬墳冢另一邊空空如也，墓碑上相片只有一半，那里的她穿著向明月喜歡的紅色旗袍，笑魘如花，和初到豐午完全不同，是一幅無可挑剔的美艷女性模樣。

    “這病痛實在太苦了?！饼堃遍g將向明月放在床上，他穿著黑色綢緞馬褂，繡著紅色團形壽字圖樣。

    傭人將積水掃進溝渠。

    “最近豐午下起雨來怎么沒完沒了的？”他疑惑，雖說南方多雨，從前還偶爾能有個太陽，哪里會像如今這般。

    漆黑龍眼下匯聚著雨水，傭人沒有抹布，便任它落下，轉頭看看白日里陰沉漆黑的天幕。

    “不知道還會不會放晴?！?/br>
    往后的豐午再也沒有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