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與稍顯落后的鎮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新界充斥著濃重的西式色彩，雕梁畫棟的歐式建筑風格隨處可見，街道上汽車川流奔馳，衣冠得體的洋紳士隨處可見，報童斜挎著布包，沿街叫賣著今日的新報。

    宋湫的目光不由得被車窗外熙熙攘攘、新奇有趣的事物吸引了，他觀察著這些時髦的事物，臉上充滿了好奇。沈映雪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滿臉驚異的模樣，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

    汽車在圣瑪利亞醫院門口停下，沈映雪打開車門先一步下車，他對著宋湫伸出手，輕聲道：“來?！?/br>
    宋湫猶豫了一下，不想當眾拂了沈映雪的面子，還是伸出手握住了沈映雪伸過來的手。沈映雪的手掌墊在他頭頂，溫聲提醒道：“小心碰到頭?！?/br>
    宋湫下了車在地上站穩，就不動聲色地甩開了沈映雪的手。沈映雪在旁邊看的分明，淡淡地笑了一下，沒多說什么，對著宋湫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著自己進去。

    醫院走廊里推著小車往來的都是金發碧眼的洋人女護士，她們見到沈映雪，點了點頭微笑問好，沈映雪表情冷淡，略微點頭示意。

    兩個衛兵跟著沈映雪來到病房門口，一左一右在門口站定開始值崗，沈映雪推開房門，帶著宋湫進去。

    安靜的病房里就只住了沈映棠一個人。他們推開門進來的時候，沈映棠正坐在輪椅上，靠在窗邊往外看著。

    沈映棠聽到推門的聲音，回過頭一看，見是宋湫，露出個溫柔的淺笑，他對宋湫伸出手，道：“湫兒，過來?！?/br>
    宋湫走了上去，半跪在沈映棠的身前，握住沈映棠的手，擔憂地看著他，問道：“大少爺，你身體怎么樣了？”

    “已經無事了?！鄙蛴程臏\淺一笑，雖然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是明顯精神狀態好了很多。

    宋湫又是心疼又要擔憂地拉著沈映棠問了許多東西，沈映棠耐耐心心地逐一回答著，兩個人湊在一起絮絮低語半晌。

    環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的沈映雪懶得看這種小別勝新婚的溫情戲碼，他打斷了宋湫同沈映棠的交談，問沈映棠道：“大哥，你要回家還是怎么說？”

    沈映棠眼睫低垂，纖長的睫毛像兩片合歡葉子，略微帶著點病氣的聲音又輕又柔：“我打算先去凌夷山的別院住幾日，等病好些了，我再回家罷?！?/br>
    “大少爺，我同你一起去吧?！彼武形罩蛴程牡氖?，有些焦急地道。

    沈映棠定定地看了宋湫一會，半晌，才略微點了點頭，輕聲道：“也好?！?/br>
    一旁看了半天哥哥與小嫂子濃情蜜意插不進旁人的沈映雪，輕輕哼了一聲。

    本來宋湫有諸多的體己話想跟沈映棠說，可他一偏頭，就看到沈映雪不遠不近地立在門邊，不說話，也不動作，略微陰沉的臉色里透露著一股不高興的氣息。

    宋湫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些尷尬，他收回視線，不再看沈映雪。

    沈映棠敏銳的視線自然沒放過宋湫的這點小動作，他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弟弟沈映雪，淡聲道：“阿雪，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嫂子說?！?/br>
    本來百無聊賴發著呆的沈映雪，聽到沈映棠的話，下意識地去看宋湫，宋湫也恰好看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短暫性地接觸了一下，宋湫像是被嚇到似的，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沈映雪不由得冷哼一聲。

    宋湫謹慎地收斂著目光，以免被沈映棠看出端倪。他原以為沈映雪那樣性格桀驁不馴的人，不會聽沈映棠的話，可讓他意外的是，沈映雪竟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乖乖地退出去了。

    等沈映雪的身影終于消失在門后，宋湫不由得松了口氣。他是領教過沈映棠的心細如發和耳聰目明的，他生怕自己和沈映雪共處一室時不慎漏了馬腳被沈映棠察覺出點什么異樣。

    一直留意著宋湫反應的沈映棠忽的輕笑了一聲，伸出手去摸了摸宋湫的臉頰，聲音帶著點模糊的笑：“怎么這么怕阿雪？”

    宋湫梗著脖子，表情有點僵硬，他滯了片刻，才猶豫著開口：“二少爺給我的感覺像是公堂上斷案的縣太爺，很威嚴，看起來很不好說話的樣子?！?/br>
    沈映棠被宋湫的回答惹笑了，他抬手撫著宋湫的發頂，溫聲道：“湫兒，你昨日可見過阿雪了？”

    宋湫心里一緊，眼睫輕輕顫了顫，慢慢地回答道：“沒有，我今天早上才見到二少爺。吳媽說二少爺回來了，我們在家里吃過了早飯，然后二少爺帶我一起來看你?！?/br>
    “嗯，看來阿雪昨夜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我走之前還告訴過他，讓他去看看你，順便替我照顧一下你，我不在家，我怕你一個人睡不好覺?！鄙蛴程钠岷谏铄涞难垌锖?，他輕聲安撫道：“不用怕他，有我在，他不敢欺負你?！?/br>
    沈映棠一番話聽得宋湫心里又酸又澀，幾乎想當場哭出來。沈映棠的溫柔體貼像是一把利刃，扎在他心底最惴惴不安的部位上，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愧疚，像海浪一樣幾乎要把他淹沒了。

    他是怎么替他的哥哥照顧的？都把人“照顧”到床上去了。

    在這一刻，宋湫真的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怨恨沈映雪的卑劣行徑，他罔顧人倫，恣意妄為，逼jian長嫂，樁樁件件，骯臟齷齪到令宋湫幾欲作嘔。

    沉默了片刻，宋湫才勉強露出個掩飾的笑來，他抓著沈映棠的手，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好?！?/br>
    “怎么一副精神不太好的樣子？”沈映棠擔憂地看著宋湫，大拇指撫過宋湫的眼尾，“是不是累了？”

    “我沒事?！彼武形兆∩蛴程牡氖?，放在嘴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即刻又害羞似的別開了臉。

    沈映棠見狀，心情頗好地低笑幾聲，他伸手把宋湫拉起來抱在膝上，與他額頭相抵，故作不解地問道：“湫兒，你我二人都已經成婚了，怎么還是這么容易害羞？”

    宋湫回答不上來，眼睛顫抖得越發厲害，像蝴蝶扇動的翅膀似的。沈映棠也不想為難他，便不再追問逗弄他，只是微微含笑地欣賞著嬌妻含羞帶怯的模樣。

    二人又耳語溫存了許久。

    沈映棠這才放開宋湫，讓他起身，此時的宋湫已經臉紅的不像樣了。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那低頭間不勝涼風的羞赧，半晌，才開口對宋湫道：“湫兒，下午我還需做個檢查才能出院，你先和阿雪回去罷，醫院里不能久待，萬一被過了病氣?！?/br>
    宋湫驚訝地抬頭去看沈映棠，商量道：“大少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陪著你做檢查，行嗎？”

    沈映棠的表情一直是溫溫柔柔的，低啞的聲音里透著點清冷，他的表情仍舊是帶著笑的，可語氣卻是溫和的強硬：“湫兒，聽話?！?/br>
    宋湫本來還想爭辯幾句，卻被沈映棠的一句話打消了留下來的念頭：“湫兒，你先回去，收拾需要的東西，然后跟著我去山上的別院住幾日?！?/br>
    宋湫點了點頭，回答道：“好?！?/br>
    因為沈映棠下午還要去做檢查，需要休息，宋湫也不便多留，他扶著沈映棠躺到床上，細心地替他壓好被邊，就準備回去了。

    沈映棠靠在床頭，壓在被沿的雙手膚色比白雪還白上幾分，透著一股纏綿的病氣。他對著宋湫招了招手，宋湫不明所以地俯身湊過去，以為沈映棠是要說些什么，結果沒想到的是，沈映棠捏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給了他一個細致而溫柔的吻。

    半晌，沈映棠才放開了宋湫，輕柔地低笑道：“好了，回去吧?！?/br>
    宋湫暈乎乎地回答：“好……”

    宋湫朝著病房的門口走去，在開門之前，他回過頭來，看著注視著他背影的沈映棠，溫和而堅定地說道：“大少爺，我在家等你回來?！?/br>
    沈映棠微微一笑：“好?！?/br>
    才一出門，宋湫就看到了在門口站著的沈映雪。沈映雪不帶感情的目光掠過宋湫微微含笑的表情和他有些濕潤的嘴唇，皺了皺眉頭，不過他到底沒說什么，只是對宋湫淡道：“說完了？”

    宋湫低著頭不看他，隨口應道：“嗯?！?/br>
    “那回去吧?！?/br>
    沈映雪轉過身往前走，兩個衛兵被他先派出去通知司機開車過來。

    宋湫正回想著有關沈映棠的事情，突然就聽到沈映雪不冷不熱的聲音響起來：“小嫂子，剛剛大哥是不是親你了？”

    宋湫詫異地抬起頭，卻看到沈映雪一副很是不悅的表情，略帶著審視的目光注視著他，似狼一般銳利的眼神。他被這目光刺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情不愿地說道：“二少爺，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

    “是么，我怎么不覺得?！鄙蛴逞┮馕恫幻鞯乩湫α艘幌?，很是不快地問道：“我問你，是大哥親你舒服，還是我親你舒服？你更喜歡誰親你，你想讓誰干你？”

    宋湫不由得大窘，他慌張地四處觀望了一下，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才松了口氣。他瞪了沈映雪一眼，壓低了聲音，斥責道：“沈映雪，你小聲點行不行，你不要臉我還要做人呢?！?/br>
    沈映雪不滿道：“小嫂子，你別轉移話題?！?/br>
    宋湫不想跟沈映雪爭論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他裝作沒聽見，對沈映雪露出個敷衍的笑來：“走了，回去了?！?/br>
    等了一會，沈映雪才表情冷淡地應了一聲：“嗯?！?/br>
    他們沿著走廊往外走，沈映雪渾身的低氣壓弄得宋湫很不自在，可他也不能說些什么，默不作聲地同沈映雪并肩走著。

    迎面走過來一個身材修長高挑的洋人醫生，棕褐色的發絲下，是一張充滿了異域風情的臉龐，湛藍色的眸子像大海一樣寧靜深邃，他見了沈映雪，露出一個笑容，熱情地用洋文同沈映雪打招呼：“Good　m，　Mr.　Shen.　”（早上好，沈先生。）

    沈映雪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蹙，他看著面前的洋人醫生，同樣用洋文熟練流暢地回答道：“Long　time　no　see，　Mr.　Derek.How　is　my　brother，s　dition　?　　”（好久不見，德里克。我哥哥的病情怎么樣？）

    德里克聳了聳肩膀，攤開手道：“To　tell　the　truth，　her　better　nor　worse.　”（說實話，情況不好不壞。）

    鑒于宋湫在場，沈映雪雖然知道宋湫未必聽得懂他們的對話，但他也不想在這里當著宋湫的面，跟德里克討論有關沈映棠的事情。兩個人又交談了幾句，沈映雪跟德里克約定好一個時間去德里克的辦公室里當面詳談后，他就準備帶著宋湫走了。

    德里克突然出聲叫住沈映雪，笑容和善，好奇地問道：“Aren，t　you　going　to　introduce　me　to　this　gentleman?　”（你不向我介紹一下這位先生嗎？）

    沈映雪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德里克，答道：“He　is　my　brother，s　wife.　”（他是我哥的妻子。）

    德里克露出理解的微笑，點了點頭，同沈映雪道別，沈映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沉著臉色帶著宋湫走了。

    待坐上了汽車，宋湫才試探著問若有所思的沈映雪道：“二少爺，你們剛剛在說什么，能告訴我嗎？”

    聞言，沈映雪挑眉，漂亮的眼睛看著宋湫：“怎么，你很好奇嗎？”

    “嗯……”宋湫坦誠地點了點頭，表情有些猶豫，他觀察著沈映雪的臉色，遲疑著開口：“剛剛那個人看起來很像大夫，他是給大少爺治病的人嗎？他剛剛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跟大少爺的病有關的事情？”

    一番話說下來，聽得沈映雪也沉默了片刻，事實上，宋湫已經把真實的情況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沈映雪露出個邪氣的笑，玩味道：“小嫂子，我發現你其實挺聰明的。你就這么關心大哥的么？”

    宋湫不知道沈映雪到底是什么意思，每當他一提起沈映棠，沈映雪的態度就像云霧似的曖昧不清。若說他們兄弟鬩墻彼此交惡，其實也不盡然，畢竟沈映棠還很放心地將他托付給沈映雪照看，而沈映雪也很聽沈映棠的話。

    沉默了半晌，宋湫抬眼看了沈映雪一眼，謹慎道：“你不想說就算了?！彼睦锇蛋荡蚨ㄖ饕?，等找個空暇的日子，他自己去找那個洋人醫生問問具體的情況。

    沈映雪瞪了宋湫一眼，語氣低沉，不悅道：“醫生說大哥的情況還不錯。你滿意了嗎，小嫂子?！?/br>
    雖然沈映雪說的不清不楚的，但是也讓宋湫安心了不少。在得到了沈映雪的答復后，宋湫便別開了頭，去看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不再搭理沈映雪。

    在一片不算和諧，但也不算難挨的沉默里，汽車抵達了沈宅。

    沈映雪坐在座位上，扭過臉去看宋湫，問道：“小嫂子，大哥讓你回來做什么？”

    宋湫很是不滿沈映雪這樣什么都要管的態度，隨口糊弄道：“沒什么，讓我回來好好休息?！?/br>
    沈映雪審視的目光在宋湫的臉上逡巡，他往后一靠，露出個放松的表情：“行，那你回去休息吧，我走了?！?/br>
    宋湫霍然抬眼，問道：“你要去哪里？”

    “跟你沒關系，回去吧?！鄙蛴逞┹p輕地哼了一聲，“我之前讓人通知過吳媽了，他們會準備好大哥去別院休養需要用的東西，小嫂子你就不用管了?！?/br>
    宋湫沒想到沈映雪對于沈映棠的事情還挺上心，他也只得點了點頭，道：“好吧?！?/br>
    宋湫下了車，在沈宅大門口站著。車窗升上來，阻隔了宋湫的視線，沈映雪那張年輕英俊的側臉消失在車窗玻璃之后，黑色的汽車絕塵而去。

    宋湫在原地站了一會，他搖了搖頭，像是有些自嘲似的，轉過身邁進沈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