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豈人間有,3
兩人相擁而眠一整夜,次日便都起來得很晚。 瑞香是因畢竟這具身子年少,心中又不舍得推拒,又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實在疲乏,皇帝就是因為還在病中。昨夜一切都混亂而倉皇,充滿不知緣由的離奇幻夢,皇帝猛然驚醒后,第一反應便是看向枕邊人,又伸手把瑞香搖醒。 “做什么?”瑞香被他弄醒,雖然仍舊困倦,但卻不生氣,迷迷蒙蒙半睜半閉一雙杏眼,伸手抵在他胸前,不叫他繼續做什么。 皇帝松了一口氣,也不說自己看不到他睜眼,聽不見他說話就心慌,握住他軟綿綿嫩生生像是春日細柳枝的手捏一捏,胡亂找了個理由:“天色不早,該起了,今日要做的事還有很多?!?/br> 雖然這幾天都免了朝會,但皇帝一睜開眼,確定了妻子就在身邊,諸多想法便紛至沓來,確實是躺不下去了。瑞香便也順從且困倦地坐起身。雖然是冬日,但殿內卻溫暖,錦被滑落便露出他一身雪白的皮rou,和上面猩紅刺目點點吻痕。 昨夜兩人纏綿至夜深,彼此都沉淪地獄般痛苦又甜蜜,剛開始便有幾分溫柔,往后也萬分激狂,身上都帶了不少痕跡?;实郛敃r被他嬌嫩綿軟的身子勾魂攝魄,又被其中相似與不同弄得痛苦難當,此時在眼得嚴嚴實實的床帳里看見,心中恐慌與傷心已經被暫且安撫下去,便只有喉頭一緊,忍不住湊上去摟住軟綿綿的嬌嫩少年妻子,補償般親一親霜雪般的肩頭:“要是不舒服,還是睡著吧,別擔心,我必然會把你安排妥當,絕不叫你委屈,也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邊了?!?/br> 瑞香默然看了他一眼,神情有幾分晨起時的昏沉,伸手費力地去夠床邊散落的貼身衣物,強打精神:“我和你一起?!?/br> 皇帝便來替他穿衣服。 十五歲的瑞香像是雪堆的一般皎潔美麗,被暖了一夜又像是溫潤且毫無瑕疵的白玉,溫順地配合他穿衣系帶的動作,乖巧得叫人覺得昨夜握著他的腰肢弄得他哭叫簡直是一種罪孽?;实廴滩蛔⑷吮舷ヮ^,纏綿索吻,含著他溫柔的嘴唇,甜蜜的舌尖,動作緩慢地拉上了衣襟,交替掩好,又系上衣帶,這才撿起疊放整齊的一件嫩柳黃色新裙子,往他腰間系。 此情此景,不僅像是新婚燕爾的纏綿,也是久別重逢的眷戀。瑞香犯著困倚在他懷里,一雙赤足被他捧在掌心穿白綾襪,因為有些怕癢,圓潤可愛的腳趾頭忍不住動了動,又乖乖踩在男人掌心。忽然想起什么,瑞香抬起頭在男人耳畔輕語:“這回你真可做我的爹爹了,昨夜那樣欺負我,今日又這樣捧在掌心,亦父亦夫,我也真成了你的嬌嬌兒……” 他的唇被吻得鮮紅欲滴,花瓣般柔軟濕潤,說出這番話來,簡直真像個蓄意勾引的小妖精,提起的也是當年二人恩愛情濃,床笫間被逼著叫爹爹的舊事,越說自己的臉也越紅,及至提起曾經皇帝稱自己嬌嬌兒這般rou麻的稱呼,便似再也支持不住一樣,把臉埋進了男人胸前。 皇帝將失而復得的至寶摟在膝上,他不說不動心都軟得要化了,哪里又受得住這般勾引挑逗?當即便忍不住捏了一把年少嬌妻軟軟彈彈的嫩臀,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留著夜里叫吧,真的不可再耽擱了?!?/br> 瑞香被他捏得一顫,心里也有點怕,便起了身,又轉身來拉皇帝。只見他衣衫不整形容消瘦,雖然在十年后具有了一種當年沒有的成熟味道,望著自己的時候又格外溫柔,但還是難以掩飾因常年孤獨痛苦而遺留的痕跡。竟然顯得又柔弱,又多情,像是一夜沉睡后醒來,打開香爐看見的雪白凌亂的香灰,余韻悠長的氣味仍舊縈繞其上,探手甚至能摸得到余溫,可新鮮藥材香料的辛辣,濃烈,鮮活歷經淬煉燃燒,都不復當年。 他終究是錯過了這十年,連丈夫也變了個模樣。瑞香心中暗暗唏噓,可人死復生已經是聳人聽聞的運氣,他不該覺得不滿足。 皇帝被他凝視,原先只拉著他的手微微含笑,片刻后卻忽然想起什么,別扭地避開了他的眼神,低著頭側過臉,語氣頗有幾分失落,隱隱帶著近乎自卑的忐忑:“我老了,也不好看了……” 可你卻這樣年輕,比當初嫁給我的時候還小一歲,世事顛倒錯亂,你會不會嫌棄我呢? 瑞香微微一愣,心中只有滿得幾乎溢出來的憐愛,伸手便將他的頭顱樓在胸前,柔聲似水地安撫:“你瞎說,三十五歲怎么能算是老,又怎么會難看呢?我從來,永遠不會不愛你的,死而復生也要來找你,你不許胡思亂想,起來叫他們進來,給你穿衣服,好好梳洗了再說話吧?!?/br> 皇帝摟著他的腰,乖乖埋在他的懷抱里,仍舊賴了片刻,這才答應了起身。瑞香心知丈夫如果撒嬌耍賴,其實便意味著根本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和自己閑著磨牙調情罷了,可他都不撒嬌,瑞香便知道他是真的在意。畢竟當年也好,這十年也好,甚至現在的患得患失也好,都是由來已久從未愈合,瑞香也不指望自己一句話便能夠開解他。只是想著自己居然憑空得到第二次機會,日后還有數十年光陰,便也不急于一時,只笑著催他去叫人。 年少嬌嫩又美麗出眾,在皇帝心中世上無人能及,失而復得的珍寶,纖細嬌嫩,柔軟可愛,皇帝自然對他百依百順,揚聲叫了等候在外的宮人進來伺候。他方才給瑞香將昨夜就準備好了送進來的新衣穿好,自己卻裸著上半身只穿了條薄羅的褲子,甚至還赤著腳。見捧著金盆巾櫛的宮人低眉順眼地在瑞香面前跪下侍奉他洗臉,便先開口問:“早膳都備了什么?” 自從皇后薨逝后,皇帝御前用的舊人能夠留到現在,都是揣摩圣心的一把好手,做事更是毫無錯漏。雖然拿不準他怎么十年了突然找出一個頗類先皇后的人來寵幸,但卻不敢不當一回事。給他穿衣服的是御前侍奉最久的女官,年紀甚至比皇帝還大,聞言便聽得出皇帝心情很好,顯然這昨夜承蒙恩幸的美人當真要做貴人了,心中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 先皇后乃是世家大族出身,門第高貴,姿容出眾,嘉言懿行,當真堪為垂范天下的國母。帝后二人乃是同歲,十六歲成婚,十七歲有了大公主,隔一年又生了太子與宗君二人。當時他們夫妻是如何恩深愛重,向來是宗室間的一樁美談。后來皇帝登基,一家人成了世間最尊貴的身份,三個孩子又都身強體健逐漸長成,皇后……真是死在一切都花團錦簇的時候。 這些年來皇帝懷念他,甚至到了傷及自身的程度,作為御前侍奉的人,自然也希望有人能夠令他開懷,十年來卻始終無人能夠得到皇帝青眼。終于一朝有人得幸,多數人固然是松了一口氣,可也覺得不是那么合乎情理——先皇后的遺澤,難道當真要落在一個沒有來歷的小小宮人身上嗎? 瑞香察覺得到殿內氣氛的微妙凝滯,也記得自己此時尚且算是妾身未明,他不知道皇帝心中怎樣打算,兩人也并未商量過該怎么辦,此時便也不急,聽那女官將安排好的膳食報了一遍,自己也盥洗完畢,被人領著往外去梳妝。 皇帝抬腳便跟上了,看得眾人眼神閃爍,神情詫異。只是這些年他積威深重,無人敢流露出什么,低眉順目地退下去。自有入內收拾御榻的宮人,眼見錦被揉皺,床榻凌亂,衾枕間似乎還殘余濃烈的歡愛氣息,昨夜兩人糾纏時扔下的衣裳也還沒有收拾,便心情復雜地一一整理更替。 有人揭開枕頭,看見底下壓著的那件舊寢衣,忍不住驚呼一聲,又迅速掩口不語。幾個宮人一同看了過來,只見往日里整理床榻尚需小心翼翼對待,絲毫不敢亂碰的那件舊寢衣薄軟如紙的白綾料子竟染上了一抹新鮮的干涸血色,便忍不住面面相覷,暗暗咬指咂舌,神情介乎于不滿,妒恨,鄙薄之間。 十年過去,御前侍奉的人也換代幾次,能夠近身伺候皇帝的宮人,自然都很聰明,不敢在這樣一個因痛失所愛喜怒無常又極其冷淡的皇帝面前賣弄姿色,妄想飛上枝頭,可這并不代表作為近侍瞧見有人仗著容貌相似以及這特殊的時令,和梅園出身驟然獲寵,一夜承恩,不僅與皇帝形影不離,甚至還將破瓜的處子血都留在意義非凡,被皇帝珍藏十年的先皇后親手所做的舊寢衣上這種事仍舊能保持平常心。 平日最為爽利直白,忍不下見不得這種事的宮人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強烈的蔑視與厭惡,狠狠蹙著眉:“哼!還沒當上個才人美人的,就承寵了一次,便狂得這樣,日后還不知道要怎么……” 話音未落,便被身邊年長些的宮人狠狠扯了一下衣袖:“小聲些吧,這等事也是你我能夠議論的?無論如何,既然已經承幸,就不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了。你和我們說兩句沒什么妨礙,但若是被旁人聽見,可要生出是非來?!?/br> 雖然他及時阻止了前一個人,可很顯然,心中對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下就迷住了圣人心神,竟然連故皇后的舊物都不再愛惜如命了的梅園宮人同樣頗有微詞。 幾人都知道皇帝的脾氣,無論心中怎么想,終究不敢議論下去,更不敢誤事,又不知道拿那件寢衣怎么辦,最終還是整理好床褥枕頭后,原樣放了回去——雖然是未經人事的在室子,但想也知道這種事皇帝必然知情,怎么也輪不到他們來處理這件舊衣。 出門時,幾人便看見簾幕之后,皇帝正在妝鏡旁扶著那人的肩膀,彎腰低聲說話,又拿起昨日李大監匆匆備辦整齊的幾樣釵環通草蘇朵子往那人頭上比,看上去甚至都不怎么滿意。雖然看不見神情,可只看兩人的背影,那是何等恩愛纏綿,一望即知是一對有情人。幾個宮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都悶悶的,不敢再偷看,便退了出去。 李元振在外頭等候,見他們神情萎靡,不由蹙眉:“怎么回事?在御前侍奉,時時刻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如何這副模樣?” 幾個宮人見了他,雖不敢放肆言談,但覺得也有必要告知方才的所見所聞,只不好意思開口說寢衣的事,只將皇帝看那人梳妝的事說了,又期期艾艾,藏而不露地表達了一番替先皇后感受到的不公。 李元振聽得頭痛,揮散了他們,自己便進了殿內。 瑞香正和皇帝說話,聲音輕柔,帶著少年特有的甜美清脆:“若是以我的本心,自然不愿意假托衛氏之名,使我由妻變妾,骨rou母子不能相認,就連自己已經年邁的父母亦不能相認??蛇€魂在旁人身上這種事終究離奇,怕只怕叫人當做孤魂野鬼甚至妖孽。從來天下大亂皇帝無道,才會妖孽橫行白晝出現,何況是正位中宮,被你承認為皇后?給了旁人借口,只怕后患無窮?!?/br> 皇帝晨起時就想過許多可能,此時便很憐愛地看著瑞香,摸摸他的臉,覺得他的性情真是一點沒變,沉穩聰慧,可也太擅長委屈自己,當下決定絕不叫他真受委屈,安撫幾句,便先問要緊的事:“衛氏的身份,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關系,只要這里能夠說通,一切自然也就不算難。他能夠采選入宮,出身必然可考,便非衣冠仕宦,也必然出身富庶之家,在這上面撒謊沒有用,只要有心,誰都能戳穿。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成了衛氏的呢?原來的他,又去了哪里?” 他問出來,瑞香的臉色就變得凝重,放下手中的象牙梳,緩緩道:“衛氏怕是已經死了,而我也真的是死人還魂而來。我醒來的時候就聽人說,衛氏病的要不好了,等咽了氣就把他拉出去埋了。他們沒想到我會來,我也很詫異,聽起來衛氏病得厲害,可我卻并不覺得,只前兩天病勢沉重,后來便一日好過一日……我想,他怕是真的不在了,我卻獲得了某種奇緣,只是現今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br> 瑞香原先也不怎么信佛道,只是宮中本就供奉各方神只,敬而遠之罷了。如今死而復生,倒是篤信自己得了某方神仙庇護,想著將來若是能夠知道究竟是誰,供奉一份香火,塑造廟宇金身。都說神賴人靈,人以神安,普通百姓的信仰尚且可以使人成神,何況是人間主宰帝后二人?廣為傳播這位神靈的名號,甚至封個什么大帝,神君,元君,至少算是一份報償。 皇帝聽他說起竟然還病過,也不管瑞香已經再三說了自己恢復迅速,根本沒有病,起身就要叫人去傳御醫,正好看見李元振,把御醫這事吩咐了下去,又道:“昨日的事,你定然未曾泄露分毫,對吧?” 李元振熟悉他,他又何嘗不知道李元振會怎么想?怕是覺得他真瘋的徹底,但還盼著一夜過后能夠冷靜幾分?;实壑垃F在自己和瑞香最需要的便是時間,好生籌謀之后準備充分再緩緩公布這種事是最好的,對李元振的謹慎也沒有意見,見他果然應是,皇帝就點了點頭,露出幾許滿意之色,又轉身揭開簾幕,露出身后妝臺前簪珥鮮明,衣裙清新如初春的瑞香,臉上帶了幾分笑,給了李元振大清早的迎頭一擊:“你們多年不見,該正經地拜見皇后才是?!?/br> 頓時,這向來沉穩能干且忠心的內侍臉上立刻變色,如喪考妣,戰戰兢兢:“大、大家?!” 該不會竟然真的把這個衛氏當做皇后了吧?李元振怎么也屈不下這個膝,驚疑不定地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這一看,他心中也是猛地一跳。作為自幼就在皇帝身邊侍奉的心腹,李元振無疑也是很熟悉自己的女主人的,而這個衛氏的言行舉止,神情姿態,無一不與記憶相合。就算是有人教授,也難以有如此熟悉的感覺,更何況直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皇帝的喜悅與滿足,衛氏在皇帝身旁的輕松與熟稔,實在……實在是以道理根本講不通的! 畢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若他真的是處心積慮假冒,且不說成功說服皇帝,不被受到刺激而狂暴的皇帝殺死的可能太低,就說做到這種程度,就幾乎是不可能。 李元振頭腦嗡嗡作響,張口結舌:“這、這怎么可能?。?!” 宮人內監命苦,因此篤信神佛的很多,李元振也是讀過書的,因皇帝痛苦,他便格外虔誠,能將數十本經書倒背如流,然而當死而復生借尸還魂這種事真出現在自己面前,他還是驚恐莫名,又無法相信。 瑞香嗔了皇帝一眼,起身走到近前,對雙膝已經不自覺地發軟的李元振歉意地笑了笑:“多年不見,嚇到你了?!?/br> 這神態,語氣,看著自己的眼神……李元振潸然淚下,跪伏在地嗚咽出聲:“皇后……皇后殿下……” 雖然不是全無疑慮,可李元振到底和皇后多有接觸,并不覺得自己會錯認,稀里糊涂地哭了一會,只覺得迷霧重重,可自己卻頓時輕松,急忙地擦著淚露出個像是哭的笑臉,連連道:“奴婢,奴婢懷念皇后慈容,已經多年不見,一時失了禮數,也對,也對,皇后溫柔仁善,慈悲為懷,生而聰慧,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后,享福壽的,怎么會……皇后一定是天上的仙人,神人,當年一定是羽化,是脫劫登仙,只是舍不得陛下……” 他語無倫次,倒是茅塞頓開,覺得猜中了真相——皇帝是天子,他的妻子是天上的仙人,死怎么會是死,又怎么可能是借尸還魂呢? 李元振真心實意,沒看見皇帝和瑞香默不作聲對視一眼——這實在是個極好的說法。只要皇后不是借尸還魂的邪魔妖鬼,而是神仙天女,正名,復立,將從前一筆勾倒也便合情合理。 皇帝真有幾分佩服李元振,看來多年求神拜佛還是有用的,至少一下子解決了他的一個難題。雖然他原本心里也是有類似的盤算,可自己不信,也難免害怕編的不夠好,不夠圓,現在這可是篤信神佛李元振自己發揮出來的,想來總比自己編出來的好。 皇帝在心里毀佛謗道,瑞香全然不知,親自扶起李元振——對方也不敢叫他扶,自己就起了身,漸漸恢復冷靜,看了看兩人的情狀,品出一點機關,忍不住道:“皇后殿下歸來,按理本該昭告天下,以正名分,可如今情勢……只怕說了也無人相信,是否應該繼續保守秘密,至少先……先讓大郎大娘子接受,還有宮外萬家……” 他考慮的也正是瑞香最掛心的,一提起孩子親眷,瑞香就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按捺住,點頭道:“你考慮得很是,終究還是要慢慢來。我……我想先見見孩子,又害怕他們不信,不然,你去說?緩緩地告訴了他們,再看是何反應。我走的時候景歷和嘉華才六歲,熙華也才八歲,他們……緩緩地說,別嚇到他們,要是不信,也不要生氣……” 他這話是對皇帝說的,說到一半其實已經很不放心,又滿心都是焦急,恨不能立刻看到三個孩子?;实圩匀皇沁B連答應,又安撫他:“先用早膳,我就去看他們。這些年來,孩子們也很想你,你不用怕,他們見了你自然就認得出來,別哭,也別擔心,你回來了,都會好的?!?/br> 瑞香便強忍焦灼憂慮,和他一同出去用早膳。只是誰也想不到,就連李元振都忘了,皇帝原是在病中。昨夜到今天接連大喜大悲,情緒起伏變化無常,早膳后御醫來給瑞香扶脈,皇帝卻犯了頭暈目眩之癥,只好先臥床休養。 李元振趁機對擔憂地恨不能以身代之的瑞香交代了一番皇帝這些年的種種行為,以及屢屢病痛的舊事。瑞香聽得直皺眉,當即把外頭的事都托給了李元振,也不急著和孩子相認,一意守著病勢爆發出來,必須臥床休養,遵守醫囑的皇帝。 太子在外主理朝政,是瑞香和皇帝的獨子,他自然不會擔心,內宮中有李元振,瑞香也很放心。他自己此時雖然身份尷尬,可有李元振的畢恭畢敬,一時之間卻也便宜,更來不及計較身份名位,原先的計劃也必須推遲。 且說此次皇帝病倒,因身邊有瑞香和李元振,倒是把控得嚴密,已經封了萬壽公主與萬年宗君的姐弟二人接連幾天要過去侍奉父親,也都被李元振給傳話阻止。說是皇帝怕給他們過了病氣,因此堅決不見,太子也是一樣。 姐弟三人并不懷疑父親對宮闈和朝廷的掌控力,因此只心里隱隱不安,卻不怎么意外,只盼著皇帝盡快好起來。畢竟這些年父親思念母親,很多時候寧愿一個人待著,尤其忌諱疾病,如此也算合理。 只是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這是宮里,一塊磚都會說話,風里都在傳播消息,終究是給整日憂心的公主和宗君姐弟二人聽見了風言風語。只說是李元振曾經親自拿過他們倆的份例,胭脂水粉和衣物首飾都有,又說是紫宸殿里似乎藏了個梅園出身,被臨幸了的美貌宮人,據說生得與先皇后有五六分相似,且玉貌花容,堪堪十五,皇帝一見便失了魂魄,當即帶回紫宸殿,現今還沒有出來。又說是連李元振都萬分恭敬小心地伺候,甚至從紫宸殿里傳來的消息,宮人都稱呼那人為皇后。 畢竟皇帝宮中沒有得寵的妃嬪,姐弟二人便是最為高貴的身份,長在宮中,人脈非同尋常,這些消息雖然傳來得晚,可卻十分詳盡。 頓時將本就烈性的嘉華給氣得提起一條鞭子,就哭著沖進了毗鄰的jiejie宮中,且哭且罵:“那算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如何就、就這般珍重起來?莫說長得有五分像阿娘,便是一分,半分那也不行!阿父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相信真有人能和阿娘相比,偏偏,偏偏要說他像阿娘,還叫人稱他做皇后!我呸!他也配!論說我們做兒女的管不到阿父寵愛誰,可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旁人打著阿娘的名頭,把阿娘踩下去,取而代之?若是平常美人也就罷了,何以,何以偏偏要找一個像他的!世上哪會有人像我的阿娘!” 一邊說,一邊發狠,死死攥著那條馬鞭,一雙眼哭得通紅,又惡狠狠地瞪著jiejie:“我是再也忍不了的,我要到紫宸殿去,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怎么個傾國傾城勝莫愁,怎么個、怎么個狐媚子!jiejie,你去不去!” 他來之前,熙華便也聽說了,此時見嘉華哭的可憐,氣得無處泄恨,便叫人打水來給他洗臉。嘉華素來知道,jiejie比自己有城府,也更沉得住氣,發泄般撲在她懷里哭了一場,又順從地被扶起來洗了臉,涂上羊脂杏仁油,懶得再修飾,只素著一張臉,看著jiejie緩緩站起身,摟過自己,神情溫柔,眼神卻鋒利如刀,含著令人戰栗的兇悍殺氣,簡直……簡直像是怒到極致的父親,是一種極其懾人的恐怖氣息。 “傻嘉華,你又何必生氣呢?”萬壽公主輕輕拍撫著三人之中年齡最小,從小被照顧寵愛的嘉華肩膀,柔聲細語,唇角甚至還帶著一縷蝕刻上去的端莊微笑:“你是鳳子龍孫,正宮嫡出,父皇冊封的宗君,他是個什么人物,值得把你氣成這樣,值得你失了儀態規矩?且不說他是宮人出身尚未冊封,就算冊封了又如何?你便是一時發狠把他殺了,阿父難道還能把你怎么樣?他還什么都不是呢,你又何必太把他當一回事?快些別哭了,把這鞭子放下,我們就去紫宸殿看一看。有句話你還是說得很對的,他若是個平常的美人倒也罷了,沒有做兒女的伸手管父親寵妾的道理,可他若要取代了阿娘,哪怕只是一絲一毫,那、也、不、行?!?/br> 她伸手拿走了眼圈又紅了的嘉華手中攥著的鞭子,隨手扔到一旁的桌上,道:“走吧?!?/br> 嘉華仍舊不肯放棄親自動手打進去的機會,望著鞭子不動。萬壽公主就輕輕笑了:“你呀,何必拘泥呢?真要殺人,還用得著你親自動手?走吧?!?/br> 此事說小也小,可公主也好,宗君也好,都是宮里長大,聰明伶俐的人,自然想得到,父親不是那種見色起意,尋十個八個替身放著紓解青年喪妻痛苦的人,因此若非這人別有問題,就是父親的情況又加重了,說不定甚至真將那梅園的宮人認做了母親。否則何來叫人稱呼他皇后這一出呢? 既然如此,事情可就不得不鬧大了?;屎笾徊荒茌p許,可也不是拿來開玩笑的,父親有這個想法, 未必將來不會真的立后。這荒唐事一出,怕只怕母親當真要被人取代了。且不說他們姐弟三個能不能對這樣一個取代了母親的仇人屈膝喚阿娘,就說這危及的也是元后嫡出姐弟三人共同的利益。 尤其是……太子雖然已經長大,也確實入朝多年,可尚未選定妻室。若是新后生下孩子,難保不會取代太子。父親已經到了叫人取代母親的地步,難保將來不會被蒙蔽到讓幼子取代長子,到那時候,就真沒有姐弟三人的容身之處了!就連九泉下的母親,在這世上又有誰還記得?這怎么可以?! 因這個消息實在是石破天驚,令人無法樂觀,因此收到消息后,萬壽公主便叫人給太子送了信,想著得盡早有準備才是?,F在得知嘉華也送了信,便憂心忡忡,殺氣騰騰地往紫宸殿去了。 往前數幾任皇帝,紫宸殿也從來沒有兼具本朝這么多的用途。它是天子便殿,日常起居所在,因占地廣,建筑多,又兼具寢殿,和召見群臣的功能?;屎蠊嗜ズ?,又住下了三個孩子,至今也時常是父子四人日常見面家宴的場所。 萬壽公主與萬年宗君相攜而來,神情冷肅要求見皇帝,初時倒也守著禮節等候,可小宮人不敢拿主意,急忙跑進去就再也不見出來。嘉華很快就沒了耐心,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而他身旁的熙華雖然神情不變,可眼神也很不善。 再等了幾息,實在是受不了了,嘉華火氣又冒了出來,徑直上前:“我就不信,今日還見不到我阿父!” 小太監知道這會兒怕是真的不方便,他雖然不知道內情,但也知道那位此時此刻和這兩位見了面不會有好結果,急忙想攔,卻被弓馬嫻熟矯健敏捷的宗君一把推開,又見公主也神情不善,一副要鬧大的樣子,不敢下死力阻攔,便被他們給闖進去了。 畢竟是皇帝寵愛非常的孩子,小太監也覺得若是自己真攔住了,也未必不會獲罪,且里頭已經有人報信,不是全無準備,便干脆裝力有未逮,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飛速去找李元振。 熙華和嘉華姐弟二人長驅直入,一路上驚了不少宮人內監,一路往里頭走。瑞香連日來照看病勢纏綿嚇人的皇帝,也是頗為疲累擔憂。好在御醫說以前皇帝諱疾忌醫不愛喝藥也不愛扶脈,積累下沉疴漸深,這時候一總爆發出來,雖然看著嚇人,可只要好好吃藥休養,便能將根子都治好,也算好的一面。瑞香親自照看他,覺得也確實是這樣。 只是皇帝的毛病不止一樣,不愛惜身子,也不愛睡覺,這一天瑞香好不容易等他睡了,便到側殿休息。此處原本就有他的書房,此刻重新整理灑掃,又陳設好了,還和十年前一樣。 他進來后焚了一把提神醒腦的香料進紫銅博山爐里,那股薄荷,冰片,艾草的氣息一下子散開,正要往書架上去翻一本新書來看,就聽見外頭一陣嘈雜,似乎還有清亮憤怒的聲音漸漸靠近。都說母子連心,瑞香雖然不知道孩子們長大了是什么樣,只聽皇帝形容過,都是聰明可愛,相貌才德出眾,長得像他們兩個人,可此時只聽見一點點聲音,他心里就立刻有了感應,顫巍巍轉過身,死死盯著門口,只是動彈不得。 熙華和嘉華一路而來,便看出傳說中那個一面就勾了父親魂的狐貍精果真一直住在紫宸殿,這才幾天,這里的宮人當著他們的面兒也很忌憚這人似的,心里便很是不高興,待到逼問出他竟然占了母親從前的書房,還用母親的妝臺,頓時氣得眼前發黑。就連勸著嘉華放下鞭子的熙華,也不由覺得還是失策了,就應該把鞭子拿來的。 姐弟二人氣勢洶洶,一看就來者不善,可是李元振有事出去了,皇帝又在睡,沒人敢叫醒,便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倆長驅直入,往充作書房的偏殿去了,萬壽公主提起郁金黃的裙擺,挽著銷金紗的披帛,一腳踹開了殿門,和萬年宗君進去后,又關上了門。 眾人戰戰兢兢,面面相覷,道路以目,一句話不敢說,轉身就跑去找人求援。 書房里縈繞著熟悉的氣息,還站著一個人。 母親去世時,熙華剛過八歲生日,嘉華也已經六歲,自然記得他。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像,真的太像了。而且……這個人一見到他們,居然便啊地一聲,似極其傷痛般,立刻滾下了淚來。 兩個孩子不知為何,心中一酸,竟然就要跟著流淚。一時間三人彼此相對無言,只有淚千行。 瑞香扶著黑漆書架,哭得肝腸寸斷,雙腿發軟:“我的孩子,我的熙華,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