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推進
皇后生產雖然不是第一回,但孩子多了總是喜事,于是七月里宮中便頗為喜慶,處處似乎都很歡快。只是這些與貴妃無關,他身子沉重,說不準何時就要發動,連應卯都不必,整日就是等著。 畢竟年紀不輕,貴妃又是頭胎,被委任了照應他生產這個重任的淑妃從一開始便百般關懷,細細傳授經驗。兩人原本就相處的不錯,但那是因為淑妃就是有這種和任何人都平心靜氣好好說話的本事,又經歷幾次同舟并濟的風波,現如今則有一種天長日久相處而來的默契與隨意。 貴妃生產和其他人又有一重不同,他們產道不一樣,所需要的準備就十分不同。而宮里對此則鉆研頗深,于是從一開始孩子就養的不是很大,就怕到時候艱難。然而饒是如此,遲遲不曾發動也叫淑妃焦急不已。雖然說預產期只是個大概的時間,但無論早晚都叫人害怕。 淑妃擔不起這份責任,又不是狠心的人,見不得貴妃的忐忑與隱隱的恐懼,到七月幾乎是早晚都到貴妃宮中坐坐,問問情況,看看動向,還得見縫插針地處理宮務??傊?,七月下旬,貴妃終于發動了,淑妃當時就在場,連忙把他交給宮人扶進產房。 瑞香正坐月子,自然不得到場,但也打發了人去候著消息,又叫人去給皇帝送信。走完了流程,他靠在床頭繼續吃栗子羹。萬夫人坐在床邊逗景明,笑著和他說了幾句話,才叫人把孩子抱下去,轉頭就對瑞香說:“少吃點,壓壓苦澀就夠了,吃得多了,午膳就吃不下去了?!?/br> 她說著就伸手,瑞香也只好把白玉小碗遞給她,眼神中頗有些戀戀不舍??吹萌f夫人只覺得好笑:“好啦,這副樣子做什么?跟阿娘說說話吧?!?/br> 瑞香就笑了笑:“您怎么還把我當小孩子?” 萬夫人搖搖頭,但并不和他說什么不管你多大都是我的孩子這種話,頓了頓,只是忍不住問:“新人……如何?” 她是個標準的賢惠妻子,端莊大方,威嚴又寬和,所以對于后宮有新人這件事的反應重點并不在于新人本身,問的也是后宮局勢。瑞香覺得并沒有什么難回答的,但也沒有和盤托出,只是道:“您放心?!?/br> 萬夫人輕聲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不是怕你應付不來,只是這些年后宮局勢一成不變,你也沒經歷過,有些事我得提前囑咐你……對下不必風聲鶴唳,可也需要嚴防死守。你不熟悉他們的性子,不知道他們有多蠢,而蠢人卻會做出你意想不到的事?!?/br> 瑞香頓時想起多年前關于自己和靖皇后的流言,想起早年間后宮中有些人前仆后繼的爭寵,不由搖頭:“阿娘,沒用的?!?/br> 萬夫人自然知道他和皇帝之間的夫妻之情并非旁人能夠動搖,對瑞香而言會威脅他地位和立身根本的絕不是外人,但她要說的也不是這個,忍不住白了怎么都點不透的瑞香一眼:“我不是說這個。你和陛下之間自然旁人插不進去,也不怕他們,可他們不是小貓小狗,難道你不曾聽過風起于青萍之末……” 萬夫人傳授的是當家主母不可言的奧妙,然而瑞香這些年確實沒怎么吃過這方面的教訓,完全摸不透,仍舊滿臉懵懂。萬夫人一時也無法,想了想,簡單粗暴地下了結論:“總之別掉以輕心,他們不能動搖你,未必不能鬧出事,天知道他們會打算做什么。你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可以,卻不能真當他們不存在?!?/br> 瑞香只好假裝自己懂了,他一向是很聽話的:“我知道了,阿娘?!?/br> 萬夫人長嘆一聲,要捏起扇子來又想起瑞香根本見不得風,又放下了。她都快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也只好不再提起。這些年來,他們兩人都頗有默契和分寸,萬夫人從來不輕易詢問,評判后宮人事,譬如方才明明聽見貴妃臨產,她也只是一言不發。而瑞香等閑也從不和她提起后宮之事。 這和規矩無關,也不是涇渭分明,只是如此對兩人都好。而萬夫人和瑞香彼此也信任對方,無需通風報信鬼鬼祟祟,也可以配合無間。 是日半夜,貴妃生下一個皇子,不過報信的人也沒有那么沒眼色,瑞香也并不需要第一時刻知道,所以還是早晨知道的。他很熟練地叫人按照當年淑妃生子的舊例給送賞,又問皇帝那邊的情形。 宮人說已經有了賞賜,蕭家夫人出面代為接旨謝恩,淑妃還在那邊照應。 別人不知道,但瑞香是知道蕭懷素這些年和娘家人頗為僵硬的關系的,然而他這個貴妃到底是坐穩了的,所以在京的蕭家人對他也敷衍得很好?,F在蕭懷素生了孩子,說不得蕭家又有什么想法。 瑞香很用功地想了一想此事對自己有什么影響。然而,他不習慣像皇帝一樣思考,又覺得兒子和自己一樣,能夠打倒他們的從來不是外人,而皇帝這些年來,確實已經做了太多。于是他也不再多想。 皇帝慣例來看他,兩人已經到了都覺得再隔著屏風說話又傻又沒用的地步,所以萬夫人避出去之后,皇帝就坐在床邊和他說話。 瑞香望著他攜來插在床畔小幾上的一枝桂花:“這是哪里的桂花?雖然還沒全開,香氣已經這樣濃烈?!?/br> 皇帝答道:“過來的路上看見的?!?/br> 瑞香伸出手,皇帝自然而然握?。骸暗饶愠鲈?,正好就是你的生辰……” 此言一出,瑞香就露出渴望的神情:“躺一個月,我渾身都發酸,今年生辰就不要大辦了吧?我寧愿一家人出去散散心?!?/br> 什么百官命婦朝賀的,瑞香經歷了這么多年,留下的印象只有渾身僵硬,十分不自在。至于大宴,就更談不上享受。何況坐月子并不好受,秋老虎肆虐,殿內不通風,只有更熱,何況瑞香產后一向覺得渾身發熱,此時就已經出了汗。 皇帝順手給他擦汗,一口答應:“也好,景歷他們一個月沒有見你,也怪想的?!?/br> 瑞香長出一口氣,抓著他的手蓋在自己臉上,一副又累又熱又懶的樣子,一動不動。 皇帝忽然說:“今日有人提議,讓我封禪?!?/br> 瑞香大為不可思議,豁然睜開眼:“???!” 然后他又有些遲疑,看著皇帝:“你想去嗎?” 想想看這也在理,不管是覺得皇后貴妃接連產子,十分喜慶吉祥,值得拍一拍這個終極馬屁也好,還是覺得皇帝功業確實到了這個地步也好,用封禪來恭維一個皇帝,都很有誠意。 皇帝笑了:“千秋功業也不在于封禪與否,我無需向天地證明,何況千里迢迢,一路上難免勞民傷財,與其如此還不如干點實事?!?/br> 瑞香沉默片刻,坐起身繼續沉默。他知道封禪的重要意義,也知道這是一個皇帝應有的夢想之一,但他也不想勸皇帝去?;蛟S是因為這段時日不需要對外敷衍,不需要做皇后,所以他也察覺了自己思緒的散漫與隨意,想了半晌,終究只是道:“哦,那也好?!?/br> 朝上為這事肯定是吵得沸沸揚揚,不會有人直說皇帝還不配封禪,但對于這種與名聲,神明牽連極深的事兒,清流總有不同的觀點。譬如何時封禪,如何封禪,有沒有必要封禪,必然吵成一鍋粥。 皇帝捏了捏他的手,極為輕松地說:“留給景歷?!?/br> 瑞香仍舊沉默著,看了他一眼,很給面子地笑了:“這話怪嚇人的,以后別提了?!?/br> 他和皇帝不一樣,覺得在死之前還有那么長的時間相守,所以總不愿意去考慮死后的事,所以也不喜歡皇帝多想生死之脆弱易變,也不去想景歷能夠封禪的未來——太子成為皇帝,季凜也就必然不在。瑞香知道皇帝先前為了死啊活啊的事亂想了很多,現在說出這種話想來是看開了,但還是不愿意聽。 皇帝也就從善如流,在一片桂花幽微而無處不入的香氣里輕聲道:“好吧,以后再也不會提起了?!?/br> 瑞香捏了捏他的手,權當安慰。 皇帝不去封禪,朝堂上也是反應不斷,此后八月皇后生辰,百官命婦照例朝賀,但瑞香實際上是沒有出月的,也就未曾見人。之后兩宮便收拾行裝去了剛修葺出來的行宮小住,孩子嬪妃都不帶。 此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不過除了四個新人之外,也沒有誰真覺得不可思議。淑妃頭痛的是自己第一次獨自照管內宮,貴妃則根本還在月子里,他頗為焦頭爛額,但也只能耐著性子。 私下,四個才人還是忍不住頗有看法的,甚至帝后還沒動身,但消息已經傳出來的時候,就有人跑到淑妃面前,悄悄求他舉薦隨駕。 吳倬云處理宮務已經是煩不勝煩,聞言更是直接冷笑一聲:“出去?!?/br> 他不愛和人講道理,也根本不屑于講,只回頭就把此人給冷淡下來,置之不顧。旁人也不知道這人如何得罪了他,只是格外夾緊了尾巴。吳倬云則是憤憤不平,忍不住到貴妃床邊和他絮絮叨叨:“我倒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有這么大面子了,真是好笑。當初剛進宮的時候咱們倆都諄諄教誨,可真是白費心思!” 貴妃心情倒是很平和,他有了孩子,重心頓時轉移,完全不關心楊才人的倒下,只眷戀地看著床邊的小襁褓:“這也值得你動這么大的氣?喝盞涼茶歇歇吧,天熱,你也心浮氣躁的?!?/br> 吳倬云素來知道他的性子,只是搖搖頭,坐下一口喝干了宮人專門給他倒的涼茶,也沒有心情再提這破事兒,轉而道:“算啦,不說這個。你聽說沒有,太子好像要定親了?” 蕭懷素抬起頭來:“終于看準了?” 太子妃就是未來的皇后,帝后二人看了這么些年,都有哪些人選其實該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只是他們到底如何考量,因事關太子也很少有人敢問,就怕落個心懷叵測的罪名。 吳倬云“唔”了一聲:“前朝此時正議著完善禮制呢,先商定了才會定下吧。你是知道的……先帝那時候亂,那位當太子的時候也和咱們這位太子不一樣,幾十年過去了,有些事還得好好厘清才好辦?!?/br> 蕭懷素摟著兒子,道:“……是啊?!?/br> 那位太子當時遭遇君父猜忌,不是什么秘密,可也是不適宜提起的舊事。而這位太子乃是正宮嫡長,格外名正言順之余,又是帝后寄予厚望,其禮制上的待遇和講究,自然十分鄭重。 吳倬云道:“早定下來了,也是好事?!?/br> 蕭懷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不知太子妃要選哪家?” 他的兒子又何時能長到娶妻生子呢?他感到一種新鮮的,令人戰栗的可能,好像自己的生命無端被延長許多,又增添了許多陌生而難以確認的滋味。 吳倬云也湊過來逗剛睡醒的孩子:“左不過是那幾家,哦哦,看看,這是什么?” 帝后從行宮回來后,等了許久的熙華入宮來看新弟弟,正好碰上了請安的景歷,就笑吟吟看著他。景歷性情沉定,但被她這戲謔的目光也看得很不好意思,面上不顯,但也很快借故離開。 熙華就笑著對瑞香說:“時間過得真快,明后年嘉華出嫁,然后就輪到我們景歷了?!?/br> 瑞香頗覺惆悵:“是太快了,總覺得他好像還是個嬰兒模樣?!?/br> 又問:“怎么不帶華陽進宮?我還沒見過他?!?/br> 說起外孫,瑞香又忍不住覺得古怪。他總覺得自己還不至于是祖母輩的人,可崔華陽不僅實實在在是熙華的兒子,甚至已經有了爵位。 熙華伸手拿起一個飽滿裂開的石榴,一用力自己咔嚓一聲打開,用一個小碟子接紅寶石般的石榴籽:“等會兒阿父就帶來了。我進宮先去拜見阿父,孩子和駙馬都被他留下了,也不知道是要教訓他們父子倆什么?!?/br> 她笑了笑,極為明艷動人,一點不擔心留給了父親的丈夫和兒子,心無旁騖地將一半石榴遞給了瑞香:“可甜了!” 瑞香接過來,也自己動手剝著吃。熙華就說起今年中秋宮里送來的賞賜:“好多菊花,各色都有,新鮮魚蝦螃蟹也多,可惜我吃不得幾個……” 她的語氣親昵而快活,一見便知過得順心遂意。瑞香含笑聽著她說話,時不時應和幾句,直到皇帝帶著崔潤,還有被乳母抱著的崔華陽而來。那孩子生得粉妝玉琢,十分討喜。 瑞香從來都是喜歡孩子的,也看得出這孩子相貌上融合了父母的美貌,實在是個極其可愛的小嬰兒。他抱了抱孩子,又叫乳母把崔華陽帶去和剛被乳母抱走的景明一起玩。 是夜宮中行宴,熙華與崔潤亦列席,崔華陽則被留在皇后宮中,和他的小舅舅睡在一張床上。 瑞香早早回來,也沒怎么喝酒,看過兩個已經睡得酣甜的孩子,回到自己的寢殿,就看見皇帝懶懶倚在床上看著他:“孩子睡了?” 這話不由叫瑞香聯想到曾經差點被沒睡的孩子發現的每一次經歷。他深吸一口氣:“睡熟了,怎么?” 皇帝向他伸出一只手,頗有些新鮮的味道。瑞香緩緩走過來,俯身看著他:“怎么啦?” 他的語調又軟又甜,身上還帶著一點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