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菟絲子柔弱可欺
白琉璃進宮已經七年多,進宮的時候十六歲,新鮮青嫩,趕上了先帝最后一次民間選美。這種事沒有定例,但當年先帝在位六年選了三次,民間怨氣沸騰,后來再選就沒有那么容易了。當年他父親正在升官的隘口,又有曾經宸妃等人的例子,因此將他送了出來。 他父親當年是五品外官,如今也沒能回轉。 白琉璃自己對進宮并無什么特別的想法。他父親多情花心,雖然家財不算豐厚,畢竟不是豪強大族,但妻妾卻是一大群——買人不需要多少錢的,趕上荒年更加如此。他雖然得寵,但也不過那樣而已,多少還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又有點小聰明,知道爭奪寵愛的重要。 他年輕的時候運氣不好,先帝后宮人才濟濟,妃嬪爭寵十分嚴重,好不容易見了一次先帝,沒多久先帝就病勢漸沉,起不來身,他可以說是躲過一劫,不必在日后被安排出家,也可以說是自此墜落谷底。 他一直住在掖庭,因長得漂亮會做人,待遇其實不錯。但新帝登基之前,掖庭就住進了新人,掖庭令也換了一個,底下的人角力不斷,都想好好干這份差,而他卻是不可能被捧出來的人了。 一來年紀大了,二來和先帝沾邊,誰也不敢保證他能不能得寵,再說,又何必呢? 皇帝進宮總攬大權那一年,他就十八歲了,雖然仍舊漂亮,可怎么比得過十六七的人?往后的日子一眼可見,慢慢熬而已。 住在掖庭的人若是沒有品級,也是沒有俸祿的,宮里榮華富貴都與他們無關,最多只一個照顧的小宮人,每季兩身衣裳而已,吃喝用度也就比宮人稍好一點,有葷有素。這種日子能過下去,那是都盼著有一天爬上登天梯。 雖然如此,斗爭口角卻不少,大概是人無聊,日子又沒有希望,所以脾氣也格外不好。白琉璃畢竟算老人了,且別人要不然同情他,要不然鄙夷他,上下人頭又熟悉,還不算吃過苦的。 他也想改弦更張,在新帝后宮搏一搏,但新帝和先帝不是一個做派,對掖庭里的人都很寡淡,快五年了,皇后選過八個人,掖庭令推出來一個羅真,斷斷續續算起來也有十幾個人出去了,但除了羅真,沒有一個出了頭的,實在不算多,也令人喪氣。 掖庭令更不可能推他了,他的年紀到如今也確實太大了,雖然生得柔柔弱弱并不顯老,但站出來一看,怎么都不算青春,刻薄些的人當面叫他老公子。白琉璃不是認命的人,且到了現在,看也看得出來,自己要是不拼一回,往后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 他雖不再年輕,但容貌卻是掖庭許多人比不上的,略帶病弱卻引人摧折,不夠奪目但只要看見了眼睛一時就挪不開,在宮里多年,更是舉手投足多了一份鎮定與不動聲色的矜貴,如清風白露,寧靜而不寡淡,嬌弱而無鋒芒傲氣,想走這條路也不是異想天開。 后宮美人太多,在家里時有些人容貌也算十里八鄉第一,進了宮就這里那里都不對了,不是顯得村氣不夠大方,就是太粗獷不夠精細,或者瑟瑟縮縮,沒經過事。白琉璃自知自己還是有幾分贏面的,就開始思忖著怎么破局。 掖庭這邊自然是不行了,雖然他未必少一口飯吃,掖庭令也不是沒有特別照顧他的生活,但這多半還是因為他會做人,在掖庭里也能說句公道話,和各方都不沾邊,還算有用,但他真要提出去,掖庭令是不肯的。 最簡單的,掖庭里想出去的人多了,各自抱團,不是塞錢就是鉆營,認干爹的都有幾個了,他真不算什么。 當初進宮的時候帶進來的金銀首飾全都變賣,在這宮里也沒撐過幾年,他是拿不出來錢了,打不通門路。 何況他能不能離開,掖庭令都得在這里繼續做,萬一激起掖庭里這些人的不滿,鬧出事來,掖庭令就得換人了。 所以只能另辟蹊徑。 正好,御苑的禁令松弛了。 早些年,因為太多人想另辟蹊徑,所以皇帝經常走的那幾條路是不許人去的,宮中妃嬪還罷了,掖庭里是三令五申不許踏足,雖然有的人不信邪還是去了,但不僅沒得寵,甚至回來后還挨罰了。 宮里死個人太容易,缺醫少藥,一場風寒就葬送了。 多來上幾次,大家知道這條路不通,也就沒有人去嘗試了。更何況今年,大夏天暑熱難當,皇帝又得了嫡子,前朝事忙,見人都是召幸的,這種主子們不會去御苑的時候,掖庭里的人反而可以少些限制,出去轉轉。 多數人包括掖庭令都覺得,御苑里是沒機會了,白琉璃卻覺得,機會終于來了。 皇帝總不可能一夏天都不去御苑吧?尤其大公主帶著弟弟開始往御苑跑,皇帝寵愛他們,他也不敢從孩子入手,借著孩子爭寵不僅姿態難看,且未必皇帝會吃這一套,還要得罪皇后。 白琉璃想的第一個辦法就是去御苑,能撞上那是最好,就是撞不上,他屋里沒冰,朝向又不好,熱得和蒸籠一樣,趁著早上日頭還不烈的時候過來,散散心,乘涼也是好的。 他知道自己并非沒有長處,若是急急上前獻殷勤,難免淪為俗流,反而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早就想好了若是撞上應該怎么做?;实鄣南埠闷鋵嵑苊黠@,至少羅真屹立不倒,就說明容貌還是有用的。他雖然與羅真不同,但至少也是不差的。 如果御苑無法偶遇,那就只能冒險,在皇帝進出必然路過的門戶——宮中一年四季祭祀不斷,皇帝親至的那些也未必就很盛大,但卻都要路過御苑的,他不是沒有其他選擇,宮墻之下也好,御苑之中也好,其實機會不少,只是門檻太高。 即使他這掙扎最后全都失敗,白琉璃還有最后一招:自請出宮。 掖庭里的人,地位很特殊。雖然沒有名分和實際寵愛什么都不是,但正因如此,人人將來都有可能飛黃騰達,所以自然死亡沒人過問,可要是鬧起來了,也不好收拾,勢必是要鬧大的。 不過自請出宮這一招實在太險,畢竟只有皇帝不要他們,哪有他們不要皇帝,想要離宮的理?若是不成,恐怕就要倒霉。 但他也沒有辦法,只能豁出去了。 宮里就那么一個男人,白琉璃在御苑的當天就知道遇到的是誰,他處心積慮,但也沒有料到這機會來的這么快。他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做更好看,也知道該怎么展示出柔弱無辜知分寸懂進退,但卻還是第一次,要把自己送到某個男人床上去。 不過這個男人也并不是普通的男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他長成傾城貌,也想貨與帝王家。自從被父親送進宮那一刻,家他就是回不去了,宮里掙扎,沒有皇帝的寵愛,一丁點也沒有,過得還不如宮人太監,這種日子他也不要再過了。 榮華富貴與他,不過一墻之隔,他也如此輕易就拿到了。 掖庭令帶來了好消息,還給他換了屋子,安排了兩個小宮人照顧,怕的就是有人尤其對這老公子不忿,在侍寢前把他怎么樣了。不過話也說得很漂亮,說他一向與御苑這些公子和睦,如今雖然還沒冊封,但將來前程遠大,再住在這里雖然是謙和樸素,但確實不合適了——宮人也同理。 白琉璃笑著謝過對方為自己著想,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皇帝后宮這些掖庭出身的美人,慣例都是不侍寢不能冊封,初封一般都是才人,也算是對他們在掖庭掙扎浮沉這幾年的酬勞,比從最低開始做要好得多,才人的年俸和待遇比起在掖庭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遠的還談不上,但好歹也算是未來可期了。 搬了住處之后,白琉璃確實清閑許多,他應付掖庭這些人可謂游刃有余,且現在也不必太過委屈自己,不想應付就說自己在睡覺,關上門讓他們坐冷板凳去。這些人現在雖然對他空前嫉妒,也確實想不明白皇帝怎么會看上他,但在宮里這么幾年,早就對皇帝二字生出敬畏,沾邊的都害怕,是不敢真的對他如何的。 他一心一意想著的恩寵,也很快送到他門前。 掖庭里消息閉塞,只有奇奇怪怪的流言傳播,都做不得準的。白琉璃并不知道皇帝為什么寵愛羅真,更不知道皇后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但想來流言里他們的模樣和作風就更不可能是真的,有人一味模仿或者靠近,結果就是自己的好處也丟了,別人的好處也沒學來。 白琉璃很清楚自己既然能夠出頭,就證明皇帝對他那天的模樣印象不錯,既然如此,維持原狀總不會太差的。男人們喜歡征服強勢的人,也喜歡本就楚楚可憐,柔弱可欺,離開自己就沒法活的人。無論如何,一個人若是全部順從你,聽從你,依賴你,只要長相過得去,又不過于蠢,你總不會討厭他。 雖然出身在京里宮里都不算什么,但白琉璃好歹也是讀過書,學過管家理事的,不過他本來以為自己家能攀附的,最高不過是家里百來號人的那種權貴,父親的上峰,再多就不能了。進宮之后,皇帝不需要他管家理事,不用他主持中饋,他雖然不是沒辦法上進,但卻不想上進了。 辛辛苦苦籌謀變強,自己站起來,這是妃嬪該做的事嗎?還不如當個菟絲子,以色侍人,柔弱可欺,無能為力,萬事不沾。 他就以這樣的姿態,再次出現在了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