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深情厚愛無以為報,金石之聲穿云裂帛
有時候身在后宮,實在很難察知時間的流逝。 到行宮是四月初,住了兩月就進了六月,還是天氣越來越熱了瑞香又看到蓮花嫩菱角等物,這才忽然算了算日子,才知道居然已經在此地消暑到暑熱真的來了。 自皇帝臨幸過貴妃與淑妃之后,也過了好一陣。瑞香本以為這二人中總有一個能像是從前的妙音或者羅真一樣,畢竟姿容來歷都不差。沒想到皇帝卻是淡淡的,并沒對任何一個人特別,雖然也零星寵愛,但總是少了一分熱情。剛開始去貴妃那里多一點,后來就都平淡下來了。 這種事不是當事人,實在很難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過瑞香只看結果也夠了,雖然心里并不肯承認自己的擔憂,但心里總歸是有些許悸動的。 不過,皇帝從來就不輕松,到了行宮也沒少忙碌,瑞香也漸漸習慣他不在,不來的日子,把重心轉到了孩子和宮務上,順便養成了新的習慣,每日午后都小憩半個時辰。 睡下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醒來后卻看到皇帝面對自己躺著,正凝視自己,瑞香尚且不怎么清醒,怔怔低聲呼喚:“陛下……” 皇帝看起來不是剛睡醒,眼神清醒,溫柔而深沉,看得瑞香一陣心悸,懶懶嗯了一聲,問:“醒了?” 他眼神中沒有絲毫狎昵與曖昧,只有無邊溫柔,但卻看得瑞香心臟一陣猛跳,不能與他對視,匆匆忙忙低頭:“你來了怎么也不叫我起來……” 床帳放下來之后,里面很昏暗,兩人并頭躺在一起,頗有歲月靜好之感,任憑外面發生什么,這里好像永遠是安寧的。瑞香心中有所起伏,反而膽怯于靠近,一直保持著距離,聲音又輕又軟。 皇帝笑一笑,伸手來勾他的臉,反復撫摸:“和你躺一躺,也是好的?!?/br> 瑞香被摸得心旌搖蕩,竟然比平常親昵的時候還過分,一時間不敢看他也不敢面對,竟然昏了頭轉過身去背對他,聲音低而含糊:“大白天的夫妻一起晝寢,像什么話?” 白天睡覺就已經是懶了,更何況是夫妻一起睡?就算沒做什么,在外面的人聽來,也絕對不是好事。瑞香心虛又緊張,只盼著他能真的在乎這點事,但心里也知道大概不可能,一時后悔起來自己背過身這個決定,現在只能聽著皇帝慢慢靠近,磨人極了,像是故意的,每一個動作都慢,聲音卻很清楚,好一陣才環住他的腰貼在了他背后。 瑞香不由一顫,強忍著不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緊張。 皇帝握住他放在小腹上的手,捏了捏,撐著上半身躺在他背后,一低頭就看到瑞香披散下來的頭發里露出瑩潤小巧如貝殼的耳朵,低頭親了親耳垂:“睡就睡了,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哪來那么多閑話可說?” 頓了頓,又問:“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被他戳破內心那點害怕緊張,瑞香就像是被撕去一層羞恥感,不由一陣惱,又往床帳深處鉆。但兩人本就貼在一起,床再大也不過就這么大一點地方,無論怎么躲都躲不過去,只好又轉回身來:“怎么老纏著我?被人知道了,像什么話?!?/br> 他睡覺倒還安穩,頭發拆散了也不會怎么亂,可剛才一番滾動躲避,就顯得凌亂起來,發絲飛散落上臉頰?;实塾靡桓种笌退瞄_,靠近了在咫尺間輕聲道:“哪個人會知道?你就愛胡思亂想。再說,知道了又如何,你還需要給誰一個交代不成?過來,讓我抱抱?!?/br> 皇帝越是直白,瑞香越是要扭捏,被身不由己拉過去抱住,還要小聲嘀咕:“你有貴妃和淑妃了,又來纏著我做這些?他們還不夠你……這樣那樣的?” 放在以前,他不敢說這樣的話,因為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不愿讓皇帝覺得他是一個不夠寬容的人。但現在卻是不同,瑞香漸漸明白,夫妻私下相處時,他吃一吃醋,倒也有益于二人更加親密,一個總是堂皇正大的妻子,看起來總是不夠可親,酸一酸醋一醋,反而比憋在心里好多了。打從羅真那時候,他吃醋皇帝就沒有訓過他,他的膽子漸漸也就大了。 何況他對貴妃有心結,其實也不是多難看穿的事,兩人之間,遲早要說到這一回,遲不如早。 皇帝哼了一聲,很是憐愛如對孩子一般捏了捏他的下巴,說話的聲調還是懶洋洋的:“胡思亂想?!?/br> 瑞香也不知怎么回事,原先真的是半真半假,很想把握分寸,被他一哼反倒情緒沖天而起,壓不住了,扭過頭躲開他的手,倔強道:“本來就是,人家一個婚前就與我起名,一個還和你有那樣的前緣,我是比不了的,我入宮來那時候還不認識你呢?!?/br> 雖然他沒具體說是誰,但皇帝反應也不慢,想了想,問:“貴妃和你年歲是差不多,但怎么起名的?” 瑞香滿腔真誠的酸澀被他一句話沖垮,只剩下了吃驚:“你不知道?蘭陵蕭氏給他揚名,說他有大才,唯有萬家子可比,長久的下來,也就齊名了,難道不是沖著你來的?” 皇帝想了想,看著他吃驚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好一陣,自己也覺得有點無語:“真的不是?!?/br> 瑞香呆住了:“為什么???” 皇帝搖頭,心想他這也是關心則亂,自己一門心思撲在夫君身上,倒果為因,就以為蕭家也是一樣,早早看中了自己,于是對傻乎乎的瑞香更是憐惜,拍了拍他的后背,從頭揭露真相:“蕭家早有攀龍附鳳的心,不過想要無可比擬的榮光,貴妃如今都二十歲了,早在四年前就該出嫁了吧?四年前他們怎么知道登基的是我?四年前……先帝還大權在握呢,他們是看不上我的?!?/br> 瑞香絕不同意最后一句話,剛想反駁卻明白過來,這倒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蕭家真的只看結果。他嘆息一聲,對貴妃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說到底,他也是沒有辦法的?!?/br> 但卻沒忘了自己酸里酸氣的初衷,橫過來一眼:“那你就當真沒有聽過人家的名聲么?反正我自問,是寫不出那樣的詩,做不了那樣的人??此饺諏φl都冷冰冰的,對你……” 越說越不像話,皇帝覺得好笑,又明白他是真的介意,干脆不讓他說下去繼續難過,堵住他的嘴親了一下,見瑞香還要再說,又是一親,好幾下密密麻麻,終于把瑞香親得忘記要說什么,也徹底放棄了,這才抬手撫摸瑞香的頭發,緩緩用手指梳理,輕聲道:“你也太看低了我,無論是什么樣的人,在我眼里都一樣。他是蕭氏如何,有這樣的才能又如何?一個初來乍到,模樣都記不清的人,怎么會輕易叫我忘了你?” 瑞香知道他肯定不可能不記得貴妃的樣貌,不提鳳眼朱唇,皇帝就不是心這么大的人。但他也明白對方的意思,是叫他寬心。才被親得心里一片酥麻,現在又被哄得一陣酸澀,只是不肯露出來,輕聲道:“我總是不能不怕的?!?/br> 這是十分的真心話了。 皇帝輕嘆一聲,摟住他拍了拍:“我明白,所以才不會苛責你做妻子時也滿嘴都是賢惠大方,可做皇后本就是一件與人心相悖的事,無論如何,你都只能做個公正賢明的皇后,在外頭,決不能理虧。賢名就是你的立身之本,你對敵的武器。占住了理,沒人能說你什么,可若是自降身份與人爭寵斗氣,你的威嚴又何在?” 這話說得太直白,瑞香雖然也明白,卻難免吃了一驚,怔怔看著他。 有些事即使大家都知道,但也不可說出來。比如皇后也是人,也會嫉妒,難過,但在外不能表露。他本是后宮的管理者,但卻也是眾人的競爭對手,若是又要管理,又要競爭,不是損害人命,影響局勢,就是會失卻尊嚴與管理的正當性。因為皇后的內職關乎全天下的后宅,所有人的妻妾,他要垂范,他要安定寧靜,他就不能在做皇后的時候做一個人。 而皇帝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必在意,更不會說出來,只是視而不見。一個皇帝著眼于后宮爭寵斗氣,同樣是一種沒有威嚴的事。 所以他陡然說出這一番道理,瑞香吃驚于他竟然知道,又覺得其實他就是應該知道,但卻不明白他為什么告訴自己他知道。 帝后之間不該有這么開門見山的直白的告誡,顯得太過溫暖,夫妻之間說這種話,又顯得太冷漠。 皇帝看到他的眼神,也輕嘆一口氣,最后說:“你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才不會把一切都寄于寵愛,有了底氣。雖然我自然愿意寵愛你,但誰知道恩情能有多長久?要做什么樣的人,要做什么樣的皇后,終究是你自己的路,我再如何回護,不如你自己心志堅定,穩穩前行?!?/br> 他一說恩愛不能長久,瑞香就一陣顫抖,又要自己穩穩前行,瑞香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或許皇帝本身就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種龐大,恢弘,一眼望不到頭尾的東西,要與他相愛,就要先舍身相合,自己也不能做一個單純的人,要成為“皇后”。 他自己倒是愿意做一對民間夫妻,貧賤富貴都是身外之物,可皇帝生來就是皇子,他從沒有做過普通人,也絕不會想做普通人。對皇帝,選擇只有兩個,不是一意向前,唯我獨尊,就是中途折戟,死于爭斗,沒有更多選擇,也不會去想更多選擇。 他嫁給這個人做妻子,又已經如此愛他,更不可能離開他這令人渾身發冷,卻如此真實的溫柔,自然就只能去做皇后。 瑞香顫抖著望住他,良久,才擠出聲音回答:“我知道?!?/br> 他其實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萬家的孩子,婚嫁都不會一般,就算不入宮,也一定是嫁給世家大族,到時候浸yin內宅罷了。這樣一想,入宮遇到皇帝,其實是他的幸事才對。無論如何,他是看到了更高處的風景,也并沒有受過什么委屈,皇帝對他,著實比一般人家對待妻子要更周到,更溫和了。 何況潑天富貴,也不是真正不如泥土的,他享受了,自然可以說沒有也無妨,若是沒有,真的過上貧賤生活,未必會甘之如飴——在家的時候倒也算了,在宮里他衣食住行哪一樣不是千萬人忙碌?被慣成這樣,是不可能甘于平淡的了。 他注定要走不容易的路,如今也不過是慢慢學著當一個皇后。萬家對他的教育不是白費的,他們想要他盡可能快樂,做一個公正賢明無愧于內心的人,如果能夫妻恩愛那就更好了,他……總不能讓這些期望都落空。 他也想要做一個不只是妻子這一身份桎梏的人??! 床帳中靜默了一瞬,皇帝又問:“你和貴妃齊名,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才名,已經算是另辟蹊徑,你呢?” 瑞香一聽就知道,這人當真婚前對外頭閨秀的事一點都不上心。其實,倒也正常,這種名聲,一望而知是給當家夫人考慮兒女親事的時候參考的,如皇帝,或許身份地位,父兄官職以及印象更重要吧。所以倒也生不起氣來,答道:“萬家家風你當是知道的,所以,我家兒女,名聲向來都好,我不過是沾光罷了。所以,很有幾個輕佻的人,覺得貴妃是要比我好,我不過是家聲遠世澤長,實際是比不過他的?!?/br> 皇帝聞言,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婚姻之事,首要便是門當戶對,當然,多數人如有機會還是會高攀的。萬家是累代豪族,蕭家卻是前朝皇室,二人細論起來,在門閥婚姻之中,還是瑞香更占優勢。蕭家應該也是沒辦法了,才將才名揚出來,盼著能有皇帝聽到,有了興趣——從前也不是沒有因才被征召入宮的妃嬪。 可惜,先帝荒唐,他又對此根本沒什么興趣。 這種因才名選入宮中的妃嬪,往往姿色容貌不如其他人,皇帝把他們當成一個清客也好,只是宴飲時附庸風雅助興也好,待遇都不會很好,恩寵也不過平平。但蕭家之子,身份到底也是拿得出手的,之所以如此不過是不甘平庸罷了。 因此,實際上出此下策,是因為貴妃被瑞香一比,家世不能穩贏,而人品德行在深閨中也沒人知道,所以只好用才名來略勝一籌。 閨閣詩作流傳而出,倒也算是一條路,這時候并不少見,不過這輕佻的人將詩作牽扯到本人,又與瑞香比較品評,著實是惡心,不聽也罷,被他品評的兩人,算是都倒了霉。 瑞香等了一陣,不見他說話,心情登時一變,忍不住哼哼唧唧:“不過你的性子,定下了我也不見得就知道我的名字,在意我是誰了。要是我不行,說不定貴妃現在就是皇后了,你正哄人家呢?!?/br> 說著,又是一滾,向里去了。 他自己或許沒發覺,只是率性而為,但落在皇帝眼里,這個鬧脾氣就滾來滾去像個孩子的模樣,當真十分可愛,一伸手臂就把他強行擄了回來,壓在身下不讓他亂動,一頓猛親,揉搓得瑞香不情不愿,但也氣喘吁吁,這才捏住他的腰道:“你這性子,真是愛撒嬌,若是嫁給旁人,哪個還能出房門?偏愛胡思亂想是不是?沒有了你,什么蕭氏吳氏,隨便一個人都能坐得上后位么?” 瑞香還覺得他在哄人,忍不住伸腳一踢,沒踢動,被看得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于無理取鬧,但還是忍不?。骸翱偛荒苣憔筒蝗⑵蘖税??不是我,沒有蕭氏吳氏,天底下的好人家閨秀多了!” 雖然話說到這里已經近于抬杠,但皇帝也是沒準備瞞他,順勢接下去:“你啊……真是磨人。你真以為你婚事不順是意外不成?” 瑞香呆住了。 他先是覺得心虛,皇帝竟然知道他以前婚事不成的事,后來就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不僅立刻坐起,連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早?” 皇帝倒沒想到會嚇著他,也跟著坐起來,把他摟進懷里輕拍:“放松,有什么可怕的?你我已經是夫妻,我難道會現在把你從前定過親這種事放在心上,和你計較起來?你就從沒有想過這事是瞞不住人的嗎?” 瑞香已經被嚇得要哭了,聞言淚意沒了眼眶卻還是濕的,被他別別扭扭抱著,稀里糊涂說了真話:“我不知道啊……我入宮本就是逾齡了,都二十歲了才見到你,以前還定過親,你不說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萬一……萬一不知道呢?” 皇帝被他這細細軟軟的聲調兒弄得心都要化了,把他往腿上一抱,越發像哄孩子了:“你啊,你真是,在這些事上怎么能這么笨?你是什么人,我難道不是早就看清了?別說是定過親,你就是嫁了人,我見了也是一定要你的?!?/br> 瑞香并不覺得他這個話是真的,但確實好聽,終于被逗笑了,雙臂摟住他的脖頸和他纏在一起,小聲道:“胡說!搶奪人妻,還那是明君所為嗎?” 皇帝親了親他湊過來的發鬢,又緩緩道:“你家父母,確實也心疼你。當時,早在你那婚事黃了之前我們就已經通過氣,那家兒子……不是個好的,他們想要悔婚,王妃又是快不行了,纏綿病榻,他們也是當機立斷,退了你的親事,又對我提起你來,不然,你以為隨便一個人家的好孩子,我就會許以后位嗎?不過,也可見他們真是為你著想,并沒有一早告訴你這事,免得你患得患失,等得心境都亂了,反而不好?!?/br> 瑞香回想一番,怎么都不知道父兄到底是什么時候成了皇帝的心腹與奪位盟友的。雖然親耳聽到皇帝承認自己早就有了狼子野心,才不是什么主持太子繼位之事,沒想到太子不是太子,只是個宗君,所以被迫,被動,幾番推辭,最后才不得已登基的賢王。 但這本來就是應該的,他不怎么關注。只是在回憶里沒找到任何父母流露出的他將來要做皇后的意思,反而更讓他吃驚,對著皇帝也不必過于矯飾,立刻就變色,甚至有些生氣:“那時候他們還騙我,說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修個道觀讓我出家了,嫁不出去也不要緊的,絕不會讓我將就,他們……他們怎么跟你一樣壞?!” 真把他瞞得滴水不漏。 皇帝拍拍他,也跟著嘆息,只是重點完全不同:“愛卿真乃慈父,為你思慮,果然周全。又實在高義,想必是真的做好了叫你出家的準備,能舍得你耽擱幾年青春,可見是重信守諾的忠臣?!?/br> 瑞香聽著他這一番感慨,方才的生氣,感動,都成了復雜的疑惑。這就是皇帝的思路嗎?真是與普通人不同。 但他也就搖搖頭,不予置評,只是扯了扯袖子:“那蕭家吳家,其他家,又差在哪里?是不曾早年就慧眼識珠么?” 皇帝摸了摸他的臉,解釋:“你以為我是記仇呢?” 瑞香趕緊搖頭。是人都不會喜歡被評價為睚眥必報,小氣的。 皇帝也知道他對這些事都不是很明白,又有心讓瑞香多學一學,將來更能幫得上自己,也免得只能暗自擔心,卻對形勢根本摸不清,于是就細細解釋:“要緊的不是他們有沒有最早看重我,而是皇后之位如此重要,人選要不然出自忠臣之家,要不然至少要保持中立,不會借此攪風攪雨,肖想權柄,不是只出自世家門閥就夠了的,否則這后宮也未必能握在我手里了。先前連番變故,群臣之中忠jian難辨,賢愚不分,只有萬家,清明洞察,且以匡扶天下為己任,所以,若沒有你,蕭家也好,吳家也好,都不是上選。雖則不是不可選一個出身低一些,心思少一些的皇后,可你也身在后宮,很清楚若是底氣不足,壓不住人,也不過是徒增事端,未必有用。所以……若沒有你,后位或許還是空懸得好?!?/br> 瑞香聽得怔怔,一時并不完全明白,但至少挺清楚皇帝評價極高愿意信任到將后位交付的只有萬家,不由一驚:“如今你已經登基數年了,不至于還是只有萬家可用了吧?” 這樣可不行??!哪個皇帝真的無人可用,是個孤家寡人的? 皇帝被他逗笑了,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現在才想起這個,是不是太晚了?放心吧,只是只有你萬家,才值得出一個皇后罷了。我好歹也是籌謀已久,若是只有萬家可用,是不可能事成的?!?/br> 瑞香也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了,別的不說,季威之就很顯然是跟著皇帝走的,都有藩王作為臂助,其他愿意效忠的人還少么?于是松了一口氣。 皇帝又說:“蕭氏圖謀不小,若不是你治宮無懈可擊,又不是會被人排擠下去的人,我也不會輕易允許他進宮了,宮里畢竟還是平靜些好,現在孩子不多,以后多了若是出事……那就是我不愿見的場面了?!?/br> 瑞香不是第一次聽他夸自己怎么好,搖了搖頭,道:“我也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不過……貴妃,終究也是不容易,我看他不是愛生事的人?!?/br> 他畢竟與貴妃處境有相似之處,即使皇帝已經說開了沒有萬皇后也不會有蕭皇后,但心氣一平,他立刻就有些物傷其類了,見皇帝對蕭懷素似乎并無什么特殊,甚至興趣也是淡淡的,倒忍不住替對方說了句好話。 說到底,蕭家如何,萬家如何,都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但生在世家,卻不能不聽家里的話,也是可憐人。他雖然與貴妃如今更是不可能親親熱熱,但又何必趕盡殺絕?所謂平分秋色,王不見王,遙遙相對,總有些敬意與惺惺相惜,否則,豈不也是在貶低自己? 見他才吃了醋又來替貴妃說話,皇帝也是一嘆:“你這個人,家世學識容貌性情,倒也可以不提,只有性情,立身立心極正,又愿意體諒旁人,是別人都沒有的好處?!?/br> 瑞香正色道:“我并不是為了立身正才替他說話,不過是發自真心,并不愿意難為他罷了,他的事,我可還是不愿意多管的?!?/br> 他說話如此直白,皇帝也沒有什么過度的反應,只是笑了笑:“還當說你立身正是要架著你賢惠么?同樣的身份,同樣的手段,心里念頭不同,結果就未必相同——細枝末節終究不是智慧可以做到完滿的。你能發自內心處事公允已是不易,若是真心實意把他當做手足看待,那倒是嚇人了?!?/br> 又嘆息道:“你一片赤誠,又洞明世事,我不如你?!?/br> 瑞香被他夸得一陣不自在,輕輕掙扎:“哪有那么好?” 但還是被抱得開心,終究沒掙扎出去,靜了一會問道:“那,你又覺得貴妃如何呢?” 他問這個,多少也算應該的。畢竟皇后是管理者么,問問性情品德方面的評價,不算逾距。至于不說清楚,那就是皇帝愿意說什么,他就聽著的意思了。 皇帝沉吟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冷哼一聲,道:“這二人旁的不去說,單說約束媵妾一事,就十分無力,真是令人煩不勝煩?!?/br> 一聽就知道這大概是遭遇獻媚了,還不止一次。瑞香早知道不少低位妃嬪也好,甚至宮人也好,時常有這種突發奇想,試圖以一眼驚艷開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上У氖?,現在的皇帝真的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這種層出不窮的新鮮事,他既沒有功夫去與旁人建立感情,也沒有功夫去熟悉不熟悉的人——瑞香忽然覺得自己大概就是這樣才漸漸與他熟悉,情意深厚起來的。 他嘆了口氣:“他們不惹是生非也就夠了,至于這些人……總是難免的?!?/br> 皇帝也不多說什么,只是下了個結論:“遲早有一天,他們是要吃這個苦頭的。貴妃不傻,非不能也,而是不為。他……多少還是有心結的,以后再看吧。淑妃性情單純,雖說不會有什么大事,小節上卻不能處處周全,你要格外注意……” 聽他忽然提起吳倬云怎么單純天真,瑞香心里一緊,以為他要說的是自己要多擔待,多體諒,沒想到話音一轉,皇帝說:“他不知道什么事合適不合適,你就要把得住關。雖說是表兄弟的關系論起來,他靠近你對你們兩人都有好處,但沒必要寬縱了?!?/br> 瑞香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反應特別慢,大概是吃驚的次數太多?;实鄣姆磻獏s不慢,看穿他易如反掌,不由掐了他的臉一把:“就把我當成那種沒有良心的人了,嗯?” 瑞香捂著臉反駁:“我沒有!你又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皇帝長嘆一聲,又把他摟進懷里,往屁股上擰了一把:“我看你才是真正沒良心的人,往昔我對你如何你不知道嗎?隨便來一個人我就叫你只許大度,好好照顧,輕易把你比過去?你是不信你自己,還是不信我?” 瑞香無言以對,居然覺得自己理虧,一低頭:“那……淑妃和貴妃都是漂亮新鮮的人,你就是一時喜歡他們,也是理所當然的,我總不能鬧你……” 他分明控制的極好了,根本沒有吃醋!偏偏被皇帝把心里最深處的事都給挖了出來,一時間好似連心里想想都不對,不得不極力反抗,絕地反擊:“何況他們都有長處,你不與他們卿卿我我,反而尋我來說這些話,為什么???我自己想想,也就過去了,你偏要招我!” 這話其實本來不過是隨口一說,瑞香沒想到皇帝居然嘆了一口氣,又用那種溫柔如一潭靜水的眼神望著他,眼里波瀾隱隱,抬手很愛惜地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臉,撩起他凌亂的頭發,靜靜道:“只是想,這幾年有了你,其實我還是冷靜許多,又成熟許多的。當初……若是我對你多一點耐心,多一點溫柔,也不至于要耽擱那幾個月。你嫁給我,終究是受了委屈的?!?/br> 瑞香起先不明白,后來就聽得怔住了。 他其實很少回憶新婚那段時間,因為緊張,害怕,又不順利,其實記憶不怎么清楚,連新婚之夜也不怎么記得。只記得自己頭一次被男人弄上高潮的時候,身子雖然是快樂的,心卻很惶恐,怕他真的看輕自己。 但如今這種情緒已經少得不能再少,面對皇帝溫柔甚至略帶愧疚的眼神,他竟然覺得有些承受不來,吶吶道:“那也是我不懂事,一時昏了頭……” 皇帝按住了他的嘴唇,湊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這事何必搶來搶去?終究是我對你太粗暴,倘若肯多和你試試,怎么會把你逼到那種地步?不過,當年我曾遭父皇的宸妃以迷情香陷害,最是厭惡這種手段……只是卻不曾和你說清楚過?!?/br> 怪不得他那時候那么生氣,瑞香眼神閃了閃,又要流淚了。 皇帝又說:“如今的我比起當時,自覺溫柔了不少,若是當初對你也如此……那就好了?!?/br> 他不是個輕易后悔的人,因為后悔無用。但畢竟有些事,總會撼動人的心防。瑞香顫了顫,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下來,往他胸前一靠,哽咽道:“你同別人親近,就想著這種事么?” 說的太清楚,他不可能理解錯?;实叟c旁人親近纏綿的時刻,居然也會不自覺想到他。瑞香一時不知道是該為他連這種事都說給他聽而吃醋,還是應該為自己給皇帝心上烙下了如此重的印痕而自滿。 至于當初之事,有了如今,瑞香實在不覺得自己委屈。 皇帝撫摸著他的后背,柔聲輕笑:“我又不是頭一次同別人親近的時候想到你,就連同別人親近的時候與你一起,也不是第一次……” 話說到一半,瑞香還沒明白是要說什么,等他差不多說完才忽然抬起頭來瞪著他,皇帝只好停住不說。兩人對視片刻,瑞香始終不能冷艷到底,忍不住湊上去,在他嘴角親了親,聲音如濃醇蜂蜜,甜得齁人:“我知道的,我從沒覺得委屈過,剛成婚的時候你那么兇,那事又不順,我實在害怕,不過其實,你是個極好,極溫柔的人?!?/br> 皇帝摩挲著他的側臉,笑一笑:“這你還是頭一個說的人?!?/br> 瑞香不語,心想,大概是別人不好說出口,也沒有什么好時機罷了,他不相信皇帝的溫柔除了自己就無人發覺了。 于是又是一陣柔情的沉默,片刻后,皇帝輕輕把他推倒,低喚:“香香……” 瑞香略顯迷蒙:“嗯?” 皇帝已經伸手去解他睡覺時穿的十分簡單的衣裳,一面細碎親吻他的脖頸,一面問:“要不要?” 瑞香被親得臉紅,心知這回白日宣yin的事是要坐實了。他心里知道早該起來了,有事等著他做,但卻動不了手推開皇帝,被又拱又蹭,心中也遲疑起來,只覺得自己墮落了?;实凼冀K只是又親又摸,并未真的直接不等回答就做,瑞香卻忍不了了,良久,答道:“快一點兒,等一下,還要看賬,還得去看看嘉華……唔……你、你好壞……” 床帳里一陣喘息呻吟,悉悉索索,不久后,帳子就震顫起來。一只手臂欺霜賽雪,伸出來抓住帳子底端,用力地拉扯揉搓,好似不受控制的痙攣,片刻后又被另一只手強硬掰開拉了回去,床帳再次合攏,瑞香哭喘一聲,哽咽著再次被堵住。 半晌,動靜也沒有平復。 轉眼到了七夕節前夕。 此時這節日是個純粹的女兒節,前朝不過,只有后宮會當做盛大節日,要拜月,乞巧,做種種節令點心。瑞香想既然是在行宮,不如辦得更大一點,畢竟后宮么,除了整日琢磨這些,也沒有什么可cao心的。 辦這種事他也算是習慣,輕輕松松就擺起了宴會,月華初上張燈結彩,在行宮一處臨水高樓與后宮眾人同樂,連大公主與嘉華也在列,只是嘉華年紀小,不能吹風,所以露個面就回去了。 到了行宮住得近,大家的來往也多,自從皇帝說可以認親之后,瑞香也不愿違拗,于是沒多久就請淑妃過來見了面,私下里也熟悉了起來。淑妃這種人,雖然天然招男人喜歡,在同性堆里就難免樹敵,但略有心機的人就會知道,對他也沒有什么好防備的,畢竟沒有什么城府,又實在簡單,就是真出了什么事,也定然不是他干的。 一言以蔽之,相處起來不累,雖然自來熟了一點,但在宮里也是難得,瑞香對他也討厭不起來。 大家都熟了,七夕宴氣氛就極好,瑞香吃了幾枚豆沙點心,見送嘉華回去的女官回來了,便去側殿準備問問詳情,沒想到在偏殿見到了一身勁裝提著劍的皇帝,陌生到幾乎不敢相認。 瑞香臉色聚變:“陛下?!” 轉頭一看,嘉華也并沒有被送回去,而是被隨身女官抱在懷里,已經睡著了。 皇帝開門見山,道:“他還是留在你這里好,湖邊及行宮,都有左右千牛衛金吾衛守護,是不會有事的,一旦有變,他們會護送你們回宮?!?/br> 瑞香腦子里嗡嗡作響,但這種時候他反而每一句都聽清楚了,沒有任何迷惑的地方,好一陣后才喘過一口氣,上前抓住皇帝的手:“那你呢?” 皇帝握住他的手腕,好一陣才拉開他的手,眼神黏在他臉上,卻只是搖頭:“聽話,若有萬一,你們總不能失陷在此?!?/br> 瑞香用力一咬嘴唇,看了一眼兒子,閉了閉眼,再睜開就有了決絕之意:“你若是不在,我又怎能獨活?與其叫我被衛軍護送回宮,不如讓我留下。死在這里和死在宮里,區別何在?” 他平素都是溫柔且和煦的,對皇帝更是柔順,看著就是一個不會大聲說話與人吵架的人,現在卻字字沉重,如金石之聲,直視皇帝,絲毫不退,眼中火星四濺,似乎是質問他:你怎么會覺得我此時會想獨善其身?你是看不起我嗎? 皇帝默然片刻,從他臉上看到一種鐵一般的堅硬,雖然未曾順從他,但卻與自己十分般配,于是不再堅持,道:“也好。你坐鎮行宮,如有必要,就去清涼殿,帶著中宮箋表……你持之為憑,幾天功夫還是可以撐得下來的。放心,有我在,叫你們回去不過是以防萬一,不會讓你們有事的?!?/br> 大概是時間緊迫,說過這句話,瑞香還沒反應過來坐鎮清涼殿的事,他就又在他臉上看了一眼,看了看兒子,轉身離去了。 瑞香追到門口,卻見皇帝已經大步走下樓臺,湖山隱隱,背影如旗,到處都是林立的衛軍,皇帝被一隊甲兵簇擁而去。 他靠在門上深吸幾口氣,忍下心中的惶恐,害怕,離愁別緒,站起身收斂了表情,靜靜轉回身看了看心腹,道:“若是漏出去一個字,你們就求死也不能,我死之前,一定要你們全家的命?!?/br> 他語氣平緩,雖然略見幾分緊繃,但卻已經差不多恢復常態。正是這種冷靜,叫幾個女官立刻跪了下來,后背冷汗濕透。 瑞香在原地踱步一陣,道:“去告訴教坊司那些伎人,就說陛下有令,今日內宮可徹夜玩樂,事后賞賜他們黃金百兩,叫他們有什么本事,都使出來。再拿我的皇后印璽來,我要寫一道旨意?!?/br> 今夜所有人還是不要從這樓里出去了,誰也不能。 瑞香抬起眼,神情冷靜沉定,掌心一片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