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避人處有夫妻事,羨公主亦喚父皇
瑞香本以為迅速轉移到行宮是皇帝的一種布置,等到了來了之后必定是以避暑為名,照舊忙他的事,甚至要比以前更忙,但沒想到從剛來那天起,皇帝就好像一直沒做什么正事。一陣說他帶人出去跑馬了,一陣說他在清涼殿大宴群臣——這些人都是自己趕來的,親貴近臣還能撈得著皇帝在行宮留宿,遠些的不敢不來,但也只能自己找住處。好在行宮已經修好幾百年了,周邊都是這些人的別院,一陣又來看他,絲毫沒看出風雷匯聚的緊張感。 有時候瑞香都以為剛來那天晚上,是他睡迷糊了做了個夢。 猜測出錯,再來請安的時候,別人沒說什么,瑞香自己就覺得他們看過來的眼神里有點疑問了,畢竟皇帝是沒空去見后宮,但來他這里雖然不留宿,但也很勤了。瑞香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過了好幾天尚衣局緊急開工,先趕著他的衣服做好送來之后,瑞香撫摸著放在最上面的騎裝,忽然想明白了。 他知道有事,皇帝也承認確實有事,但現在做出這幅一味游樂偷閑的樣子,就只能是故步迷陣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了?;实垡鍪裁词?,不必大張旗鼓顯然也能做成,他也是拘泥了,總覺得大事一定有大動靜。 皇帝登基至今,外頭有什么事瑞香猜不出,但手里肯定是有底牌的,瑞香可以肯定。就像是他,也是入宮之后才想明白,沒成的那樁親事,極有可能壞了的時候就是家里和皇帝達成約定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注定他要進宮做皇后,所以萬家早在皇帝登基的四五年前,就已經投向他了。 萬家或許算是皇帝的一個臂助,看如今后宮里的人頭,或許蕭家吳家之前沒趕上,但現在卻一定愿意出力了。 據說昌慶長公主現在守寡了,大開府門廣收門客,豢養無數面首,還備著許多艷奴待客,可想而知雖然這里面許多人都是長公主的情人,但也有她招攬的勢力。長公主與皇帝姐弟情深,是歷經考驗的,所以……這大概也是一重助力? 皇帝能登基,手中不可能沒有兵權,只是瑞香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能做什么,該做什么,又在面對什么。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雖然兩人是夫妻,但其實他對皇帝的過去根本一無所知。那些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甚至都不是很了解。進宮前女官只教過他能擺上明面的東西,瑞香也一直以為自己在婚姻中的底氣來自于萬家,未來取決于自己的能力,現在才發現……他還需要皇帝的允許。 這時候他的憂愁是一種龐大的東西,把他壓得如此渺小。 入宮之后,他時常會覺得恐懼,覺得宮里太大,未來太長,一輩子充滿了世事無常,現在卻發現,自己忽略了迫在眉睫,而皇帝從未提起的事。想也知道,皇帝登基的過程是腥風血雨,登基之后也不可能一下就海清河晏,他只知道皇帝一直都很忙,卻沒想過到底在忙什么。 如果國祚不能久長,他想的一切不過是一種幼稚的哀愁,會被鐵蹄踐踏,零落成泥的東西。 瑞香想過十年前的皇帝該是什么樣,卻沒想過這十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變成現在這幅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模樣。 有時候他都想不到,皇帝竟然也有十幾歲的少年模樣,人間際遇,有時候是太遲了。 瑞香自己柔腸百轉,皇帝來的時候卻似乎了無心事,見他看著騎裝發呆,就往他身邊一坐,道:“想出去轉轉了?到了行宮,成日悶在屋子里也是無趣,既然如此,你就換上騎裝,跟我出去轉轉?!?/br> 他很輕松,甚至很愉快,瑞香卻跟不上,愣愣的,呆呆的看過來,眼神里充滿惶惑,好一陣才說:“風景好,其實也無妨?!?/br> 頓了頓,又覺得自己的話太掃興,就強打精神改口:“也好,自從來了行宮,我還沒出去看過呢?!?/br> 皇帝靜靜看著他,笑意慢慢收斂,片刻后伸出手,拉住站著的瑞香的手。瑞香低頭看著自己被他拉近,聽到他嘆息一聲,聲音柔軟:“是我不好,近來事多,冷落你了?!?/br> 其實瑞香未曾覺得被冷落,他現在怕的是皇帝萬一出什么事……可他不敢說。有些事說出來就是一語成讖,就是有所感覺也要掩耳盜鈴??涩F在兩人如此親近,瑞香也舍不得去換衣服,干脆順著他的力道往他懷里一倒,閉上眼睛,恨不得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低聲道:“在我心里,從不覺得你冷落過我?!?/br> 皇帝親親他的額角,似乎拿他沒有辦法,抱小孩似的輕輕搖了搖:“好了,看你,一味撒嬌,還想不想出去了?” 話是這么說,可是這回是皇帝不愿松手了,瑞香迷迷糊糊就被他翻身壓到了下面,兩人對視著,瑞香慢慢就忘了自己在擔憂什么,被他看得一陣害羞,又一陣心動,最后主動迎上去,二人就靜靜親了親,唇舌纏綿,但卻緩慢溫柔而無聲。瑞香被吻得快化了,心里沒有多少欲念,反而一片平靜與滿足,好一會還膩在皇帝懷里,半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小聲道:“你把我的魂都要吸走了?!?/br> 皇帝輕笑一聲,反復用拇指蹭他脖頸耳根那一片柔軟的皮膚,好一陣戀戀不舍地松開他:“好了,去換衣服吧,你的馬已經挑好了,等著你呢?!?/br> 瑞香就去換了騎裝,出來給他看。 這時代騎裝都是男款窄袖圓領袍,只是瑞香的尺寸胸前還是鼓起來的,易釵而弁,別有一種英氣利落?;实劭粗?,雖不說話,但卻滿是驚艷。 瑞香略覺不好意思,低頭:“走吧?” 皇帝點點頭。 帝后出行,哪怕只是騎馬去,陣仗也不會小。兩人總不會是走著去,馬場距離不會近,所以只好用車,瑞香本想二人分開,但皇帝卻說不必了,叫他跟著一起上了御駕,皇后儀仗在后面跟著。幸好這只是日常出行,最顯眼的不過是華蓋罷了,不然一出門瑞香就想回去了。 不過他還是第一次上御駕,頗為好奇,四處看了看。 皇帝是個很有品味的人,瑞香看他給自己的東西和紫宸殿的細節就知道。但很顯然,皇帝能把他的寢殿打扮得溫軟奢靡華貴,那是后妃寢殿該有的樣子,自己卻顯然不會愛什么軟綿綿的溫柔的書畫長卷,和巨大珊瑚樹,各色寶石這些東西。 紫宸殿開朗疏闊,屋頂極高,一進去就覺得這就是天子居所該有的樣子。御駕也差不多,寬闊,舒適,簡直像是移動的屋子,但很顯然更偏向于前朝的功用,到處都散落著奏章,還有揉皺隨手扔了的紙團,馬車里的小榻上還有墨滴的痕跡。 瑞香想了想,視若無睹,根本沒管散落的,隨手扔的東西,只安然坐下,道:“我早說了不會騎馬,人又笨,若是學不會,你可別生氣?!?/br> 皇帝進來之后動作就很自在,又很隨意,坐下先隨手掃開手邊的東西,再從底下抽出一本奏折來,翻開看了看,又放下,聽到瑞香說話才哼笑一聲:“怕我罰你?” 這么久了,瑞香當然聽得出他是什么意思,臉不由一紅,瞪他一眼:“你成天就想著怎么罰我?!?/br> 皇帝又笑,把他拉過來:“你是沒有見過我教孩子罷了?!?/br> 瑞香想到懲罰二字就一陣坐立不安,忍不住又回嘴:“難不成你還把我當孩子?” 皇帝捏他的臉:“牙尖嘴利的,越來越會頂嘴了,難不成真要像對孩子似的管教你才行?” 瑞香拿不準他這到底是不是調戲,但自己聽起來覺得不像好話,怕在這里就出什么事,急忙轉移話題,拿大公主說事:“現成就有孩子,干什么說這個?你來了行宮就和大公主吃過幾頓飯,她的婚事,你到底有頭緒沒有???” 其實這事他還真有些上心。因為現在大公主身邊沒有嬤嬤了,但按理來說嬤嬤還可以對她的婚事著急一點,大公主自己要貞靜不能思春,自然不能急著找駙馬,要是瑞香不上心,皇帝又忙,再給忘了或者推遲,那可就…… 還沒想完,皇帝就寬容地順著他說了:“大公主……年紀也不大。以前姐妹們出嫁都早,不是孩子夭折,就是自己死于難產,大公主,多留幾年吧?!?/br> 沒想到只是隨口一問就問出事來了,瑞香驚訝:“那到底是留幾年呢?大公主眼看著要十歲了,十五嫁人也就五年時光……” 皇帝深思熟慮,道:“等她二十再嫁吧?!?/br> 就算瑞香自覺和大公主不算很親熱,也不由急了,聲調都高了:“二十?那好兒郎早就被挑走了!二十!女孩子家才幾年青春???你、你,這簡直是不講理!” 才覺得似乎太急,瑞香一停卻發現一個漏洞,問:“嘉華呢?嘉華你不會準備也……” 他是頭一次顧不上身份大喊大叫,偏偏話還沒說完就被捂住了嘴,皇帝十分無奈,看他一眼:“好了,你再喊,外頭都知道你咆哮御前了?!?/br> 瑞香這才發覺不合適,艱難忍住?;实垡凰墒?,他又瞪眼急起來?;实叟呐乃?,從頭解釋:“熙華早年喪母,脾氣執拗剛烈,卻未必做得來他人妻子,年紀輕輕嫁出去,她的氣性,我不放心。何況你也知道,年紀大一點,生孩子的時候也好生一些。再說,她在宮里,也不是沒有好處。宮學自她而始,底下的弟弟meimei,她都帶一帶。宮里子嗣少,我也舍不得她早嫁。她是皇帝的女兒,年歲相當的夫君沒有了,那就往年輕的里頭找,總要挑個最好的?!?/br> 瑞香聽得瞠目結舌。這是以權謀私吧?而且謀的還是給女兒挑個小夫君? 不過,這些話倒也不是沒道理,他自己就是二十歲生子,確實沒怎么傷筋動骨,生得也順利。雖然這個事終究要看個人命數,但皇帝有這個心,又是一腔慈父之心,他也沒什么好阻攔的,只是習慣了十五六歲就要嫁人的事,還是有些接受不來,又問:“大公主如此,既然是你多方考慮后的決定,那就這樣吧。我看她也不會不愿意??墒羌稳A……” 宗君身份雖然一樣尊貴,但總不能個個孩子都這么晚嫁?權貴家孩子也是要結親的,嘉華比熙華小了七八歲,熙華再晚嫁,姐弟二人就要搶走兩個最頂尖的夫婿人選,事情不能這么做啊。 瑞香很發愁,沒想到自己孩子還在床上爬的時候就要提前想做岳母的事了。 皇帝不知道他已經想到了這個,揉了揉他的手:“等孩子大了再看吧,也不必人人都走一樣的路,畢竟各有各的緣法?!?/br> 這也是,瑞香搖了搖頭,想了一陣,覺得還有十幾年,也就拋開不想了,只是搖頭笑嘆:“做你的女兒,倒是有福氣?!?/br> 有這樣的父親,大公主的命,不算差了。 誰料皇帝聽了,只是一挑眉,竟用這個話調戲他:“你既然羨慕,卻也不是不可叫聲父皇來聽聽?!?/br> 瑞香沒想到還能這樣,一面吃驚,一面無言以對,堅決不肯,就被他拖進了懷里,好一陣亂揉亂捏,逼著要他叫父皇,說要封他做公主。瑞香被逼得快瘋了,卻死活叫不出口,渾身發軟,求也沒用,罵也沒用,踢他的腿也被壓住,馬車停下的時候兩個人正好咣一聲掉到地上,還纏在一起。 “陛下?皇后?” 外面的人不敢動,唯恐是打斷了什么事。 瑞香眼含春水,臉暈紅霞,一把推開皇帝,撈起自己的腰帶往身上纏,見皇帝要接手就是一躲,背對著他整理衣衫,抹平褶皺,理好袖口領口,又摸摸頭發覺得沒事,這才松了一口氣。 皇帝已經把外頭的人打發走,見他回過身來,才十足委屈地怪他:“看你,把我領口都扯開了?!?/br> 瑞香聽他大有控訴自己是色魔的意思,甚至都根本不急著整理衣服出去,氣得臉又紅了,但也只好上前幫他整理領口,又小聲嘀咕:“還不知道他們要怎么想?!?/br> 皇帝哼了一聲,雙手抬起來摟住他被革帶束得格外纖細的腰,道:“夫妻之事,有什么好猜?不過是卿卿我我,柔情蜜意……” 越說越不像話。 瑞香給他理好領口,看看別的地方沒什么不妥,彎腰把袍擺給他放下去,扭頭就走,當先出了御駕,再也不和他在避人的地方待了。 御駕里頭傳來一陣爆發的笑聲,瑞香身影一頓,干脆走得更遠了,背影氣呼呼的,走出幾十步,又回過頭來看,等著不緊不慢的皇帝趕上來。 清風送來草葉的味道,日光燦爛,這一刻瑞香心頭沒有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