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之后，俯身向著那枚寶珠探出手去。

    拍賣師仿佛早就期待著這一刻，剛才的猖狂、傲慢、急躁、暴怒全然不見，只有計謀得逞的冷笑。

    然而商秋長吐出一口真氣，輕而易舉就將寶珠拿在了手里，拍賣師一下就愣住了：“你怎么沒被電？”

    “蠢蠹，那叫電么？”商秋長無語地笑了笑，“錢貨兩訖，告辭?！?/br>
    他將寶珠攏回手里，轉身就要走。

    “這位道長！”應璃此時開口，攔住了商秋長，“我聽長空說，這張卡是一位買家為了從您這里買來秘聞支付的，您今天買的東西，錢貨兩訖，沒有折價這一說，依然還是您的。兩顆寶珠，是我今天的賠禮，也不需要您付錢，我愿意額外再付一千萬，只請您說一說，這顆寶珠到底是什么來歷?！?/br>
    “你連碰都碰不得，還猜不到這寶珠是什么來歷么？”商秋長握著寶珠，看著里面濤生云滅，雷起潮生的景象，心中也難免激蕩，“北冥有海，藏淵涵虛，窮極象道，納化諸有。北冥真水是萬水之尊，水相之變窮盡于此，以水生雷，孕養生機，所生化的就是行生滅之道的北極真雷?！?/br>
    “這枚寶珠里，天然蘊藏著北冥真水與北極真雷，哪里是你能碰的?！鄙糖镩L瞥了應璃一眼。

    應璃如遭雷擊，臉色慘變，身體微顫，又驚又懼又怒地看著商秋長。

    商秋長也沒再停留，走了幾步之后，他扭過頭來，看了應璃一眼：“你若是姓柳，甚或姓白，都能占得機緣，成就早就不止于此，哪怕斗膽姓敖，也說不定能有你一番命數，偏偏不知道聽了誰的蠱惑，妄自尊大，以應為姓，不自量力，真是可笑?！?/br>
    應璃聽了這句話，如癡如醉，呆立在那兒，過了很久，才醒悟過來，向著早已不見人影的商秋長去處盈盈下拜：“多謝道長指點?！?/br>
    其實商秋長此時正在懊惱，掏了那么多的錢，為了裝逼，沒好意思大包小裹地帶走，把東西都留在那兒了，自己是該早點琢磨一件有壺里乾坤之妙的法寶了。

    不過今天能夠拿到這枚寶珠，已經是不虛此行，物超所值，商秋長的心情非常不錯，否則也不會在最后提點那個應璃一句。

    北冥雷珠，同時蘊含北冥真水與北極真雷，可以說是清源派筑基定物之中，最為頂級的選擇之一。

    天地開辟之后的界天，會誕育水火風雷土木金七大先天源種，每種又各按七數，共計四十九種，暗合大衍之數。而靈潮興衰之后的界天，靈氣復蘇的時候，就未必能再將四十九種誕育齊全，甚至連七大先天源種都未必齊全。

    而且各大界天生成之時，大道演化大同而小異，也會讓先天源種各有變化。以先天真水為例，每處界天之中最多只有七大真水誕育，但清源派記錄在冊的，已知界天之中的先天真水，已有二十二種之多。

    而在已知的二十二種之中，北冥真水依然被稱為萬水之尊，可見其威。同時云從北起，雷生于云，北冥真水還能夠孕化出七大真雷中執掌萬物生滅的北極真雷，雷水相生，威力無窮。

    北冥真水是先天真源，其所在所出之地渺冥難測，全看機緣。不過天地之間總有種種奇妙造化，自古以來，大到龍龜蛇魚，小到貝螺蚌蛤，凡是鱗甲之屬，體內多能孕育奇珠，暗藏天地精粹。四海拍賣會就是偶然之中，尋覓到了北海靈璖這種海中至寶，卻不知道此物的珍貴，更不知道此物的用處。

    藍星界天靈氣復蘇，居然能演化出北冥真水，這真是讓商秋長萬分驚喜，只能感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哪怕手段有些不夠磊落，也沒有辦法，結下的因果將來再想辦法了結吧。

    至于為什么對應璃如此不假辭色，不留情面，卻是另有原因。

    四海拍賣會所拍賣的，不是海中奇珍，就是海底沉船遺寶，商秋長原本猜測，應該是善于沉船打撈海底探索的某個勢力得到了機緣，發展壯大，現在再看，這四海拍賣會的家業，其實全仰賴應璃一人身上。

    更準確地說，這應璃并不是一人，而是一妖！

    應璃將清玨玉貝產生的清玨月明珠和北海靈璖所產的北冥雷珠都拿給了商秋長，在兩枚寶珠之上，商秋長還感受到了許多駁雜靈氣，應該是與其他靈珠寶珠混雜，互相影響遺留的。

    而這個應璃為什么要在海底尋覓這么多貝殼，挖出這么多寶珠呢？

    因為她的本體，乃是一條蛇妖！

    龜鰲蛇魚等鱗甲之屬，若是不能煉去身軀，化為人身，而是以原身修持，那殊途同歸的終點，都是修成龍身。鱗甲之類化龍，要經歷九重變化，魚屬出身最低，要魚躍龍門，剮去全身骨血鱗rou，蛇屬則要強上許多，有許多捷徑可走。

    其中一種修持方法，就是選取天地生成的寶珠，日日以精氣煉化，作為龍珠養育，煉成之后，法力非凡，無論是用來煉形還是渡劫，都是必不可少。

    但這種方法乃是妖族仿人族修士內煉金丹之法創造的，沒有真傳指點，胡亂去煉是煉不出來的。

    只看商秋長手里的兩枚寶珠，清玨月明珠雖然只有凈化污穢，聚斂靈氣月華的功效，但正因為它性狀溫潤，滋養身體，所以恰好是煉成龍珠的絕佳選擇，可應璃卻直接就送給了商秋長。

    而北冥雷珠品質太高，所有雷霆都是妖類的克星，應璃怕是碰一下都要痛上半天，她肯定是不敢祭煉的。不過要是有高人幫她祭煉，讓她的龍珠里天生帶上北極真雷的神通，那化龍雷劫的時候肯定是得心應手，輕松渡過。

    這兩樁機緣，都曾經擺在應璃面前，她卻全都舍棄了，不是她有眼無珠，就是這些寶珠都難以符合要求，讓她修煉。只從她的姓名來看，商秋長覺得定然是后者。

    姓氏源自祖先，名字相隨一世，姓名是最為特殊的符號，代表著生靈的自身存在，關乎生靈的氣運。自古以百姓指代天下黎民，取名則從來都是人一生中的大事，人類如此，妖類也如此。

    只看中，石猴出世，無父無母，拜師菩提老祖之后，賜名孫悟空，才從此有姓有名，將孫悟空從獼猴之中，超拔脫群，開啟修行，這便是姓名的重要。

    妖類取姓起名，若是沒有高人賜予，便只能依托自身原形，比如狐族取姓胡，黃鼠狼取姓黃。另一種則是依托故老傳說或者家言中的妖仙，這些妖仙的名字廣為流傳，已經沾了人道氣運，起名之后更容易得到紅塵庇護，減少災劫，比如猴妖姓袁，孔雀姓孔，這都是沾了氣運的姓氏。

    蛇妖是東北薩滿教出馬仙家之一，被稱為柳仙，所以蛇妖可以姓柳。而話本之中，最廣為流傳的蛇妖，自然要數白娘子白素貞，所以蛇妖亦可以姓白。

    而在西游記等種種古代中，龍族常以敖為姓，所以敖姓獨得龍族氣運，應璃若以敖為姓，已經是僭越，妄占氣運，可應璃卻連敖姓都不用，取姓為應。

    應龍是古代龍神，曾助黃帝討伐蚩尤，應龍之名，也是真龍品階之最，鱗甲之屬的修煉終點是龍，而龍族修煉的終點，才是應龍。

    應璃以應為姓，不知道是自己突發奇想，還是受了別人的蠱惑，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她以小小蛇身，以應為姓，這是妄占天數，想以蛇身直化應龍，劫數之重遠勝尋?；?。

    她煉不成龍珠，其實就是因為她受了這個姓氏的拖累，沒有那份機緣氣運，卻妄圖染指應龍果位，那就只能被這個姓氏壓住，遲遲不得寸進。哪怕她尋覓到再多寶珠，也沒有一枚寶珠能夠承受成為應龍龍珠的劫數，寶珠有靈，遇劫自晦，自然怎么也煉不成。

    商秋長以靈明竅觀瞧，輕易就可以看出，應璃其實根本沒有修成人形，應該是不知怎么得了機緣，有一件能夠變化身形的寶物，才幻化出了這么一副絕世的美貌。

    但是在靈氣復蘇到現在這個地步，就能修煉到口吐人言，靈智通明的地步，應璃本身，確實是有大氣運在身，說不定就是偶然遇到了大海之中隱藏的仙人府邸，才踏上了道途。她也正是憑著與生俱來的御水本領，在海中尋覓各種奇珍異寶，為自己謀求修道的資糧。

    她的身上，雖有妖氣，但不渾濁，且沒有血煞邪氣，說明她沒有造過殺業。蛇性本yin，應璃的身上天然散發著一種蛇涎香，加上她幻化的身形美貌異常，自身又靈智聰慧，善解人意，這是拍賣師長空那樣的官宦子弟癡迷于她的緣故。但從長空身上就能看到，他身上雖然沾了一點蛇涎香氣，卻并沒有和蛇妖交歡之后失去元陽的空虛yin邪之相，這又說明應璃沒有利用天生的媚術采陽補陰。

    應璃雖然是妖物，卻并沒有走上邪路，最多只是利用美色媚術，讓長空那樣的人物幫她做事，并沒有真的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清源派并非非我族類，皆是妖邪，喜歡打殺妖精鬼怪的門派，商秋長一來沒有那樣的狠辣心思，二來不確定這樣開了靈智的蛇妖有多厲害的手段，因而最終決定罷手。

    至于他為什么那么嚴厲地拒絕應璃的“拜訪”“教誨”，卻是因為應璃實在是心思深沉。妖類成道極難，往往會拜入仙家洞府，做守山神獸，甚至仙家坐騎，只為求得指點，踏入仙道。還有一些妖怪，則更為詭詐，經?；没扇说臉幼?，到真仙面前詢問修煉訣竅，這被稱為問道。

    古時有一樁佛門公案，說是在盛唐時期，禪宗百丈禪師在江西的百丈山開堂說法，信者云集，日日聆聽教誨。在聽眾之中，有一個白發老翁，每天最早到來，最晚離去，辛勤不綴，引起了百丈禪師的注意。有一天百丈禪師講法完畢，這個老翁卻還沒走，百丈禪師一看便明白了，于是問道：“你每天都遲遲不肯走，直到最后一個離去，應該是心中有疑惑沒有解開吧？”

    老翁聽了就說：“我確實有一個疑問，請大師為我解脫。我在五百世以前，也是一個講佛法的法師。在迦葉佛駐世時，我曾是此山的主持。當時有位路過的云游僧人問：‘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入因果嗎？’我回答說：‘不落因果?！鸵驗榛卮疱e了，妄語誤人，迦葉佛罰我墮入畜生道，變成狐貍之身，輪回至今已有五百世，不得解脫。請問大師，我究竟錯在那里？

    百丈禪師聽了，便說：“你再問我吧！”

    那老翁就照舊重復原句向百丈禪師請教，百丈禪師笑著答道：“不昧因果?！崩衔搪犃酥?，頓時覺悟了真諦，跪謝道：“我得禪師一言，可以解脫野狐之身了。明天，請禪師慈悲，到后山山洞里，找到我這個野狐身體火化，按照和尚的禮儀安葬我?！钡诙彀僬啥U師真的在后山洞xue中，找到一只野狐的尸體，便依禮火葬。

    這便是有名的“野狐禪”典故，后來多用野狐禪形容妄稱開悟得道而實際早已走入邪道的人，是佛教禪宗的著名故事。

    然而這個故事，若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其實暗藏得是高深至極的妖怪修行之道。那只詭詐的狐貍是否真的是五百世之前的和尚，不得而知，但百丈禪師身為高僧大德，說他一句“不昧因果”，就為他解脫了以狐身修行結下的種種因果，所以野狐便解脫了狐身，修成了正果。

    這便是向真修問道的厲害。應璃以兩枚寶珠，就想讓商秋長答應“拜訪”“教誨”這樣算是半個弟子之禮的事情，那是把算盤敲得太響了。商秋長現在的修為，也并不敢答應這樣的要求，以妖類的壽命，誰知道這次拜訪，這句教誨要留到多久之后，又會變成多大的因果？

    不過水屬成妖，天然就擅長探索水中秘境洞府，商秋長將來說不定還有用得到應璃的時候，故而才沒有把事情做絕，而是留下了一句警告。

    只這一句話，若是應璃聽得進去，早點改弦更張，不再貪圖應龍氣運，那么恐怕很快就能化形有望，作為靈氣復蘇之后最早一批化形的大妖，她依然是氣運隆盛，仙途可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