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36周之后,梅自寒開始回家休產假。孩子已經接近足月,隨時可能發動。梅自寒不敢走遠,只能每天在住處附近的小公園里來回溜達。他的項目的第一階段已經完成,計劃明年開春再去永凍湖采樣,具體時間還沒確定下來。邵嘉梁從下個學期開始有教職了,最近正忙著備課,不過還是去看望過幾次梅自寒,和他聊聊天。已經到了箭在弦上的時期,孩子卻遲遲不打算出生,他的心情有些焦慮。 女兒在梅自寒的肚子里安安穩穩地住到了38周。見紅的時候梅自寒正在打掃廚房,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手上的事做完,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可能無暇顧及這些瑣事了。不過事情比他所想象的發展得更快,還沒來得及洗完澡,宮縮開始出現。好在醫院離家近,他尚且能支撐著開完這一小段路,一進急診就被掛上胎心監護,打上留置針,推進待產病房。梅自寒之前上過產前培訓課,學了拉瑪澤呼吸法。但是當宮縮間隔越來越短,疼痛烈度越來越強時,他的呼吸已經完全紊亂,無法控制了。梅自寒本以為自己的忍痛能力很強,但是也扛不住世界上等級最高的疼痛,冷汗不停地往外冒,牙齒不自覺咬住被角。他覺得自己好像躺在某個車禍現場,脊椎可能被撞斷了,不能移動,甚至不能用力呼吸。他的意識有些模糊,這是人類抵御痛感的本能,但對于生產來說不是一個好的信號。身邊沒有陪產的人,他只能自己掙扎著爬起來按下床頭鈴。 恍惚中有護士進來給他做了內檢。他隱約聽見她們的對話,在說他一直忍著痛沒有按鈴,現在生殖腔口開的太快,來不及上無痛了。又來了幾個人把他推進產房,他感覺到身邊的助產士握住了他的手,在和他說話。梅自寒的耳邊仿佛隔了一層玻璃,什么都聽不真切,但他察覺到她的語氣非常嚴肅,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助產士的話一字一頓地傳進他的大腦里,她說他的產程發展太快,接下來必須按照她的指令呼吸用力,如果造成急產對大人孩子都會有傷害。 沒有人會強迫虛弱的病人跑馬拉松,而他一路跋山涉水,如今卻被要求再翻越一道懸崖天塹。助產士在他耳邊說話鼓勵他,這次是最后一次了,慢慢地用力,張開嘴呼吸不要屏氣。已經能看到孩子的頭了,助產士說,她的頭發摸起來濕漉漉的。梅自寒已經痛到失去思考能力,只能選擇相信她的話。終于,孩子的第一聲啼哭沖開他耳邊的迷霧,準確地撞進他的神智之中。沒過多久,有一雙手把一個小嬰兒放到了他的胸口上,和他說是個3.2千克的alpha女孩,評分10分的健康寶寶,恭喜。梅自寒終于見到自己的女兒,她皮膚發紅,臉被泡得皺皺巴巴的。她還那么小,那么柔軟,好像朝她吹一口氣就會碎掉??粗N在自己的胸口安睡,梅自寒快要落下淚來。這個脆弱又漂亮的小家伙真的是從自己肚子里生出來的,他在這個世界上從此多了一個最深的羈絆。 自從來朱庇特星之后,梅自寒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很幸運。工作順利,產檢順利,連身體也沒再出現過不適,休假前一天他還幫實驗室更換了氣體鋼瓶。不過人的運氣似乎是守恒的,生完孩子,他在醫院里躺了五天,總睡眠時間沒有超過十小時。他第一次知道全身上下有這么多地方可以痛,從胸口的酸脹,到手臂和腰腿因過度發力產生的酸疼,再到縫合的撕裂傷。各不相同的痛楚同時發生在他的身上,你追我趕不分高下。梅自寒想可能是年歲不饒人,他在產前培訓課上結識了一個小他十歲的beta母親,與他同一天入院,生產后第二天就能穿過兩間病房來看望他,第三天就抱著孩子出院了。梅自寒一早就知道無法靠自己一人應付所有狀況,因此先前就通過朱庇特beta互助會找了一位產后看護工,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性beta,做產后護理已有二十余年了??屏赵诤⒆映錾蟮牡诙斓竭_醫院,幫梅自寒換冷敷墊,推紅外線燈治療,有時也需要扶他去衛生間清洗傷口。她的工作也包括照料新生兒,給孩子換尿布,以及抱孩子來讓梅自寒喂奶。男性beta的乳腺天生發育不良,即便受孕激素刺激二次發育,也無法滿足嬰兒需求。不過醫生還是建議梅自寒嘗試哺乳,這對他的生殖腔恢復有好處。梅自寒最喜歡的就是每天的這個時刻,孩子軟軟地趴在他的胸口,探著頭尋找著食物,頭頂的呆毛隨動作搖晃。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支破敗的蠟燭,外面看著和過去一樣,但里面的五臟六腑已經顛倒了位置??粗鴳牙飯A圓的小腦袋,梅自寒想,只要燭芯還在,他就能永遠燃燒下去。 出院那天,邵嘉梁來接他們回家。邵嘉梁一直都有車,只是因為喜歡騎自行車,所以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梅自寒本來沒打算麻煩同事,但是邵嘉梁主動問起他的出院時間,他也知道按自己現在的恢復狀況并沒有更好的選擇。孩子睡了一路,直到被放進臥室的小床里都沒有醒過來。梅自寒問邵嘉梁想不想抱抱她,邵嘉梁還是擺擺手拒絕了。孩子實在太小了,他覺得仿佛任何一點粗糲的東西都能傷害到她。他拿出送給孩子的見面禮,是一個橘子形狀的嬰兒安撫玩具。玩具的手感很好,梅自寒把它擺在女兒的床頭。她現在還玩不了,不過再等上一兩個月,她估計就會天天抓著不放了。 滿月以前的嬰兒幾乎一整天都在睡覺。這個階段的嬰兒的胃容量小,每三小時就需要喂一次奶,不分晝夜。出院之后,梅自寒開始采用混合喂養。先給孩子哺乳,然后再泡奶粉。他從此沒有再睡過整覺,每天夜間從女兒的啼哭中醒來,經過一番cao作過后再將她哄睡時,他早已不再有睡意。他就是在某個困倦的深夜里第一次聞見了女兒的信息素。小嬰兒的信息素氣味稀薄,沒有任何攻擊性,他把臉貼近女兒的后頸才能依稀辨別。是清晨的小雨落在草地上的氣息。他很喜歡這個味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完美氣味了。他輕輕地親吻女兒的頭頂,她的頭發顏色偏淺,在臥室的暖光燈下近乎透明。這不是梅自寒的發色,可能是來自于褚嶼的基因。梅自寒一直無端覺得青草的香氣和西瓜切開后的味道很相似,他摸摸女兒的臉,說她原來還是一顆黃色的小西瓜。 孩子接近滿月的時候,冰湖城的新生人口注冊官員來做了上門登記,并且采集生物樣本。朱庇特星實行屬地主義,凡是在行星上出生的嬰兒都自動獲得朱庇特國籍。梅自寒對此不太介意,孩子之后還會在朱庇特生活一段時間,她需要一個合法的身份。馬爾斯星實行屬人主義,到時他帶著孩子回去,自己作為她唯一的直系親屬,再讓她隨自己入籍也不遲。 高分化等級alpha的生物信息是古斯塔夫星系的機密,或者準確來說,是薩圖爾努斯的機密。只有高分化等級的alpha或omega才有可能生下與自己同等級的孩子。一個出生于朱庇特星,只與beta父親相關聯的高分化alpha女嬰的注冊信息一經錄入,就立即引發了警報,自動進入遺傳信息比對程序。褚嶼剛從軍校畢業時,就進入薩圖爾努斯陸軍軍情處,在這里建立了自己最初的勢力。雖然已離開多年,他的舊部仍替他迅速攔截了警報。褚嶼剛獲得信息的時候并不以為意,他已經很多年沒去過朱庇特星,軍情處的生物分析精度不高,這多半是褚嵐在哪惹的風流債。然后他看到了孩子的名字,她叫梅時雨。褚嶼使用弗雷德里克公爵權限調取受控行星的公民健康檔案,梅自寒從出生以來的所有醫療記錄被盡數傳送到他面前。原來他能聞到我的信息素,褚嶼抬手聞了聞自己的衣袖,還能懷上我的孩子,真是天賦異稟的身體。他看了看梅時雨的出生日期,出生記錄上標注的孕周為38+5,可以確定這是在易感期懷上的孩子。還好警報攔截及時,他想,得盡快去一趟朱庇特星接走這個孩子。帶著這樣一個孩子在身邊,如小兒懷金行于鬧市,梅自寒不明白這會給他帶來什么。他倒是沒覺得自己對舊情人多么有情有義,梅自寒也還不能算是他的情人。他只是不想讓無辜的人卷入風波之中。帶走了孩子,即便日后信息泄露,梅自寒也不會因此陷入不可控的危險。這是他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