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終于趕在日落前，在縣城的圖書館里見到時隔七年未見的老校長，長年累月低頭導致的背有些駝，鼻梁上掛著一副老舊眼鏡，拿著書的手通紅，一根一根似木頭樁子，褶皺也更多了，臉上盡是歲月的痕跡，印象里高大嚴肅的人變成雪鬢霜鬟的小老頭。

    看了看四周，中午大家應該都回家吃飯了，一層樓里也沒人，

    “校長！”

    李偉近日發現一本捐給圖書館的新書——，頗有感悟。今日正看到“不觀生滅與無常，但逐輪回向死亡”，意識沉寂，是啊，無常是平常，人哪，還是要…“小南！”李偉合上書放進格里，迎上柳南，用力抱住自己七年未見的孩子，滄桑的聲音里凈是哽咽，“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后退兩步，繞著柳南轉一圈，“長大了，長大了，不錯，是個小大人了！”拍了拍柳南肩上積微成著（1）的灰塵，“吃了不少苦吧，孩子?！?/br>
    “沒呢，能吃什么苦，這可都是生活教我成長！哈哈哈?！?/br>
    “是，越來越成熟了，從哪兒來的？孩子?！鳖I著柳南走到館口，關上電腦開始收拾東西，“回來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要辦？我有沒有能幫上忙的？”這幾年來看自己的孩子屈指可數，有埋怨自己解散孤兒院的，有來看自己現在笑話的，冷不丁見到柳南，看著不像前兩種，一時腦子里只剩下有事兒要辦的可能。

    “從北京過來，校長。沒什么事兒，主要是來看看您，走了一直沒來看您本就挺不好意思的，結果下車來得急也沒買東西，您別嫌棄?！绷下裨棺约?，真是忙慌了，水果也沒說買點兒。

    像柳南這樣，純真僅是來看自己的，這么多年來，只有他一個。李偉收拾東西的手忍不住發顫，“那累了吧，走，校長帶你吃香香去！”

    吃香香是孤兒院里開飯的口號，“吃香香咯～”“吃香香啦～”“哇，吃香香！”……

    “好！校長，我們去吃香香！”倆人迎著夕陽紅，并肩走著。撿不起來的影子在光不斷變化的角度里短暫交匯。斑馬線上投下黃金般的余暉，萬里夕陽垂地，指示桿下自己和校長交匯的影子，柳南突然想起金飛樓里偶然聽見的毒雞湯，珍惜眼前人，心中無黃昏。

    “小南在北京過得怎么樣？”等紅綠燈的間隙，李偉想讓孩子把這些年來吃過的苦，能倒一倒，希望自己這么些年，唯一還能拿的出手的生活經驗，能再幫上孩子。

    “過得挺好的，一天三頓飽，晚上睡暖和被，還有很多同齡人在一起生活，大家相處得也很融洽。都挺好的，比起孤兒院來，”柳南故意停頓，引得李偉抬頭看自己，“還是更想念孤兒院和您一起的生活?！?/br>
    “孩子長大了，知道逗校長咯?！崩顐タ粗矍案呤莸牧?，自己只到孩子的肩膀咯，“還是現在的日子好，你倒是從小就能和同齡人們打成一片，現在睡的暖和被，這可是你們小時候最想要的嘞，哈哈哈?！?/br>
    “如果能早知道，想要的暖和被是需要付出這么多代價，那大家小時候應該就都不會想要了?！?/br>
    李偉聽見柳南這話，猜小孩的日子肯定不像話里這么如意，斟酌著開口，“該釋懷就釋懷吧，沒有人會在原地踏步。先好起來的永遠是我們自己，然后才是生活，”

    綠燈亮，“小南，今天走過人生所有彎路，從此，面朝坦途?！?/br>
    柳南盯著對面綠色行走的小人愣了愣，自己該怎么釋懷呢，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害怕的凌晨，非人的訓練，無時無刻都在懷念著孤兒院。從此再無避風港的認知充斥整個腦髓，只剩面對生活無窮無盡的畏懼。

    李偉拉過僵硬年輕人的手，“走吧，綠燈行?！?/br>
    綠燈行，面朝坦途，或許，不一定都要釋懷，往事暗沉不可追　來日之路多燦爛（4）。

    熟悉李偉的餐館老板第一次見李偉帶人來，“喲，李哥，你兒子？”餐館老板才來縣上開店幾年，還不知道李偉辦過孤兒院的偉績，只當是李偉出門讀書的兒子回來，“小伙子長得真俊啊，像你爸啊，大帥哥！”

    “哈哈哈，是，第一回回來，帶他來嘗嘗你手藝?！弊诨馉t邊，掀開桌套給柳南蓋上腿，“有橙汁嗎？來一瓶?！?/br>
    “有，我一會兒給你拿，你先把菜點了，我給你炒上?！?/br>
    “你看著來吧，就我倆，不過得要個辣子雞，小孩兒愛吃辣?！?/br>
    “得嘞，那你們坐啊，我親自下廚給你兒子展示展示！”

    “哈哈哈，好嘞好嘞，辛苦了??！”

    “客氣啥，先坐啊?！?/br>
    老板親自下廚，店里只剩下柳南和李偉烤著火，柳南覺得，沒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了?！靶ｉL，您記得林憐嗎？”

    “小南，你見到小憐了？”

    校長聽到林憐一瞬間的顫動沒能逃過柳南的眼睛，果然，林憐被賣掉沒那么簡單，“見到了，他在封家。您知道的吧，封家，不止北京，全國都是有名的家族企業?！?/br>
    “我把他賣過去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呢?！?/br>
    “賣？”原來真的是賣的，當初院里流傳的秘密竟然是真的，柳南沒想到校長沒有任何隱瞞，簡潔明了的承認，自己把林憐，賣掉了。

    “是啊，賣，封夫人說生下封隨后她便再也不能生育了，為了讓封隨有個伴，想要給封隨買個弟弟。我問她，那領養一個吧，她說不行，她必須得買一個，她想要一個全心全意只有封隨的弟弟，她說他們這樣的人，最怕的便是身邊人心不向著自己，”爐子上放著熱茶，李偉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吹散表面的熱氣，“通過老張，得知我有個快倒閉的孤兒院，想著老張是他們家的老人，一來，推薦的孤兒院可信，二來，聽老張說過我這個孤兒院情況，也想幫忙。就來院里找我商量，再由封隨自己選弟弟?！?/br>
    熱氣在冷空氣的逼迫下逐漸妥協，李偉如愿以償得以潤口，“沒想到封隨一來便選中了林憐，我是怎么也沒想到他會選中林憐。當天晚上我便問林憐，他愿意嗎？他說愿意。孤兒院那時就快要散了，你們那時候也在吃百家飯了，記得吧？我狠不下心解散孤兒院，他答應后我便送走了那孩子，用賣他的錢換了孤兒院最后三年?！?/br>
    說到這兒李偉放下杯子，看著杯底靜躺著的一片苦茶葉，“后來實在是撐不下去了，狠下心不得不讓你們走了。我啊，活了這大半輩子，中年喪子失妻，臨老了啊，還干了這么件枉為人的事！唉，大半輩子，白活了?！?/br>
    “校長，我確實是在封家看見林憐了，可他，懷孕了?！绷下牭竭@兒明白了，封夫人，擺明是給封隨買一個活體玩具，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誆騙李偉。他并不打算讓李偉知道真相，可他得知道林憐的真相。

    “你說什么？！”茶杯里的苦茶葉受到外力作用，旋了旋方向，似乎能漂起一點高度，又徒勞無功墜下，“小南，你說小憐，懷、懷孕了，你，你能確定嗎？你，你這話不能亂說的，懂嗎？！”

    “封隨名下的醫院，世界頂尖人才匯聚地，您知道的，里面能當醫生護士的，都是咱們外人眼里的領域專家，他們親口說的。我和張叔都聽到了?！痹瓉砹謶z到封家還有張國慶的手筆，柳南不打算包庇張國慶，張國慶不愿意說的話就讓自己替他說，“張叔在醫院幫封隨勸林憐養胎，他說這是他們封家的少爺，讓林憐生下來?！?/br>
    柳南想起給自己冷臉看的張國慶，林憐竟然是他間接舉薦的，還裝傻充愣誘惑自己和他唱戲，好在封隨的幾個好友頂用，否則自己今晚得喝死在金飛樓里。又想到封隨給自己扣的“封夫人”帽子，林憐滿心滿眼都是封隨的德行，自己這不是變相跟著逼林憐生孩子嗎？柳南心里對張國慶的印象又劃幾筆。

    “我真是，枉為人??！小憐那孩子，是個雙子啊?！崩顐タ粗椎牟枞~，動了動，又回歸平靜，“我撿他回來那會兒還暗暗發誓呢，說一定會保護這孩子。雙兒啊，我當時不太敢撿，怕自己沒能力養下來，以后他定要吃許多苦，可我若不撿回來，那么小一條生命，在垃圾堆里，不就沒救了嗎？可話又說回來，現在不也是差不多的結局嗎？我撿沒撿又有什么區別呢。哈哈?！?/br>
    “我那會兒想著，這孩子若是抱給平常人家，會不會和其他孩子一樣平平安安長大?？烧媸瞧匠Ｈ思以敢獾脑?，他也不會在垃圾桶里。雙兒也不能拿去富貴人家，富貴人家亂啊，他一個雙兒很難會受到人的待遇，我就想著我帶回去，自己帶著，說不定也能保他長大。哈哈，真是高估自己。不僅沒能護他平安長大，最后要走了，才知道他在一堆小孩兒里受欺凌，還被我賣給了富貴人家。哈哈，我真是，非人哉啊?！?/br>
    李偉彷佛在茶水里看見自己抱著林憐站在垃圾桶邊，風塵骯臟（2），而今識盡愁滋味，下眉頭，上心頭，享受無法回避的痛苦。

    柳南感覺腦子似乎被輕微電流抽了一下，林憐是雙子。怪不得，怪不得，小時候能和校長住，大家都在嫉妒里溺亡，沾滿爛泥的手拖拽林憐，在純凈小人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骯臟的手印，是大家要弄臟了他。自己不讓他進門睡覺，伙同室友們欺負他，讓他洗衣服，讓他滾出去，甚至搶他的飯，不讓他吃飽……可是自己無法釋懷的避風港，是賣掉他，折辱他，用他這么多年的痛苦換來的。

    柳南在火邊用熱氣哄暖的手有些抖，林憐，那么多年，冬天里，有暖過手嗎？和金飛樓里最下階的鴨相比，他甚至連像樣的房間都沒有，一個落鎖的廚房就是他的天地。被有錢人家當做禁臠的這么多年里，什么都沒有得到，活得，甚至不如寵物。

    “小南，你能帶我去見見小憐嗎？”李偉想見見自己最愧疚的小孩。

    “校長，林憐現在，情況有些復雜，我，我不知道怎么和您說，”柳南并非不想帶李偉見林憐，可那是封隨自己的醫院，自己沒有把握能進到上層，更何況還帶上李偉。

    “你方便的話慢慢說，我聽你說。如果實在不行，就算了?！痹僖姷木壏?，李偉知道，強求不來，成年人從來由不得自己的任性。

    “我，我現在算封隨半個工具，就是用來陪酒的，”柳南有點難以啟齒，畢竟自己剛剛還說自己過得不錯，撓撓頭發緩解尷尬，見李偉抬頭看自己又趕忙補充，“還有就是林憐，他，他現在在醫院的最上層，我們想要進去得通過張叔，像他這樣的有話語權的人，但我和張叔的關系吧，有些，互相看不對眼?！?/br>
    “小南你這是，做，皮rou生意？”滄桑的聲音里沒有瞧不起，沒有貶低、責怪意味，只有nongnong的自責與愧疚。

    “沒有沒有，校長，我賣藝不賣身，只喝酒，沒做其他，嘿嘿?！绷舷?，自己這是托林憐的福哪，借他攀上封隨這根高枝，只是沒想到，高枝看不見一直停留的心頭鳥。

    表面的矜貴強盛，高不可登都是假象，實際內心懦弱，愛逃避，靠近他們的人會經歷百般折磨，直至黯然銷魂（3），心死無波。

    林憐，若是自己不知道他的遍體鱗傷，或許真會感嘆，他是自己的福星。

    “那好辦，我一會兒給老張打電話，他竟然知道小憐懷孕了還不給我說！我一會兒得好好說道說道他！”菜逐漸上齊，李偉拿過勺給二人舀飯，宛如米飯是張國慶似的，憤恨的舀一碗尖尖角米飯遞給柳南，“真是心偏在太平洋里淹死了，我的孩子難道就不是孩子嗎？！”

    “小南吃飯，這可是你小時候最愛的辣子雞！得多吃點兒?！卑谆位蔚拿罪堉虚g卡了一塊紅亮亮的辣子雞。

    注：（1）積微成著：微不足道的事物經過長期累積，就會變得顯著。

    （2）風塵骯臟：在污濁的人世間掙扎。

    （3）黯然銷魂：心情沮喪，好像丟失了魂魄一樣，形容極度難過。

    （4）來自羅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