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萬歲?！?/br>
    柏景才踏進前堂，便見一位身著暗紅袍服的中年男子起身行禮，深紫錦帶在腰間微微擺動。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銀黑紛雜的長發被發冠一絲不茍地束起，斜向上挑起的劍眉十分英武，那雙丹鳳眼與柯椎淞如出一轍，只是遠不如她那般冷冽。

    任何見過當今丞相和皇后的人都能一眼確認她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多看幾眼卻又會覺得不像，丞相神態慈祥又柔和，赫然一副親近的鄰家長輩模樣，年齡帶來的細紋和白發并未有損他的英俊，而是釀成了平靜沉穩的成熟。放在古代擔得起一句美髯公，放在現在或許是頗受追捧的英俊成熟大叔。

    不好意思，這個類型暫時不屬于柏景的喜好范圍。而且……假得要命。

    柏景朝高床走去，也配合道：“相父不必行此大禮?！薄∠笳餍缘靥痔摲?，實際上連袖袍都沒碰到。

    丞相坐在下位的榻上，柏景不想和他多客套，便直入正題，“年節將至，百官休沐，何事讓相父如此匆忙進宮?！?/br>
    “昨夜羌府走水——”他剛開口就被打斷，柏景臉上頗有些不忿之意，抬手招呼侯在身側的路仁嘉，“仁嘉，此事你怎得沒同相父說？”

    “是臣失職。丞相……羌氏十四人謀逆犯上，有悖國恩，當處極刑，其余數十人收押鈞臺，待尹長審訊后，當數罪并罰之，流放南嶺?！?/br>
    路仁嘉把來龍去脈略講一遍，以強調其大不敬的罪過；事情也并非尋常走水，而是天火降罰；隨后又對羌府的定罪在柏景的原話上加以詳述，相信光是‘非端人矣’一句他就該知曉君王之震怒了。

    如此，丞相的面色大變，臉上的溫和也被震憤取代了，震驚此事竟另有隱情，憤怒羌氏竟如此不忠不虔。利索地開始自我反思識人不明，說著又開始指責：“夷族果然賊性不改，蒙受君王恩澤卻仍不受教化，可恨，可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柏景倒是被他這一通搞糊涂了，對這狹隘民族主義的攻擊也沒什么興趣，反倒是盯著丞相的眼睛走神。

    不知柯椎淞照鏡梳妝時，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會想起丞相，可會憎惡憤恨自己與他如此相似？

    丞相滔滔不絕地發表他的高見，言辭巧妙，字里行間都是對皇帝的稱贊和勸誘。他說了一會，初時還為皇帝難得回了一兩個語氣詞而暗喜，后來便反應過來不過是敷衍，知這朽木東西又神游四方了。他心下暗啐，爛泥扶不上墻，枉費他的口舌。

    恭順地站在皇帝身畔的路仁嘉對丞相的言外之意一清二楚，羌氏是夷族出身不假，但黎朝有不少將領的祖上都有夷族血統，或是被黎高祖征戰中收服的敗將，或是因著半邊夷族血統被遺棄的奴隸子，開國五將和夷族帶點關系的就有三位，雖然僅有王庭一支延續至今，但朝內的沾著夷族的武將總是比文官多一點——或者說，正是因為是武將，所以沾得一點夷族血都會被刨根問底出來。

    夷國時代的歷史常被書生文人唾棄，因著其叛國背祖、克上殺親者比比皆是，　因為他們不被任何道德禮法束縛，卻會向強者俯首，馴養成忠誠的獵犬。

    丞相的慈眉善目不為尷尬所動，但皇帝不耐煩了，多說無益。話題被自然地結束，丞相把茶蓋歸回原位，正欲起身行禮，倏得聽見皇帝發問：“尚書一事當如何論處？尚書一職又當由何人頂替呢？”

    原本的動作順勢變成了拱手，丞相不知這小皇帝怎么又問了一遍，嘴上的答話倒是改了說辭：“陛下圣明，此等jian佞當從重論處，以儆效尤。然此事牽連甚廣，此中或有無知者為罪人羌氏誘騙……陛下若施以恩澤，則更顯神威嚴明，圣王浩蕩?！?/br>
    “至于尚書一職，羌氏為臣舊日學生”師生關系是以前羌氏作為他的下屬，他注定背鍋，“今日之禍與臣關系甚切，陛下卻不曾降罪，臣感遇忘身，還有何顏面舉薦他人?！?/br>
    柏景垂眼打量著丞相的神色，真摯又悲切，大抵沒有比政界人士更適合拿奧斯卡獎的人了。

    明明羌氏就是他的黨羽，大張旗鼓強娶小將軍一事，除了兩家的蠢貨直接參與外，一旁推波助瀾的丞相才是幕后黑手，不然武將們早攔在路上一人一拳把羌瞿砸成rou餅了。

    今日來估計也是為了試探皇帝的態度，此事鬧得太大，如果他不能給個交代，恐怕不少墻頭草都會因自危選擇明哲保身。

    殺大魚放小魚？刑罰殘忍的是她太上柏景，宅心仁厚的是丞相。

    丞相早在請罪的時候就麻利地跪了下去，他自認與羌氏算是隱蔽，不疑有它，只當是王庭燎進宮后向小皇帝告狀，殊不知現在的皇帝是有著系統的鈕祜祿·柏景。

    “國事還要仰仗相父?！痹拕傞_口，柏景突然忘了原本的想法，抵在額邊的手指揉了揉太陽xue，難得用腦子想得頭暈，上次頭脹還是考高數。

    路仁嘉看見了皇帝的動作，進言道：“陛下近日勞累，丞相若無要事便先退下吧?！?/br>
    “還望陛下珍重御體……”說了一堆華美的關心話，“萬歲?！?/br>
    路仁嘉替皇帝送丞相到堂外，便聽老狐貍忽地開口關切：“陛下是國之根本，還望路近侍多加勸慰……”話里話外都是一派子忠君愛國，陛下可是身體抱恙？希望陛下身體早日康健，望你身為陛下左右平日多多進言愛護身體。

    若是柏景在這，會舉著茶杯裝模做樣地說一句：好一杯雨后龍井茶呀。但被抓著立人設的是她的倒霉近侍，路仁嘉站得筆直，黝黑的眼里一片平靜。

    “此為我等本分。丞相之關切，我會如數轉達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