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帝正直壯年，政績突出，英明神武，堪稱立國以來的明君典范。

    與大多數帝王一樣，元德帝多情卻也寡情。他后宮中的美女不計其數，除卻幾個常年寵愛的妃子，其他大多數都是他一時興起，承恩過一夜雨露就被他拋諸腦后。

    那些人在深宮高墻內，在無盡的等待思念中慢慢枯萎。如同皇宮內院的一縷風，來的時候不帶一絲波動，走的時候同樣無聲無息。

    元德帝寵幸過許多女人，當然會有許多孩子。

    即便身在皇家也逃不過命運，有些孩子生下來不到賜名上玉牒的年齡就早早夭折，徒增唏噓。饒是如此，元德帝膝下仍舊有十幾個兒子與將近二十位公主。

    拋去薄情寡義不談，元德帝是位好皇帝，自認也是位好父親。他對自己活下來的子女無論男女都很疼愛。只是尋常人家幾個孩子尚且一碗水端不平，更何況是在皇家。

    因著妃子的關系，他對子嗣的疼愛各有親疏，而有些人生下的孩子，注定會在這份由幾十個人共享的父愛中遭到無可避免的忽視。

    慕衡是皇帝活下來的所有兒子中續齒排六，這年他剛剛十九歲。

    宮中規矩，皇子年滿十六歲大婚后出宮建府，進入朝堂，皇帝則根據對他們能力的考核派給差事。有些皇子資質不行，只能領到閑差當個閑散宗室，有能力的皇子自然就能在朝中打下根基施展自己的抱負。

    幸而慕衡屬于后者，即便他的生母是西域西塞國獻上來的和親女子，他的身份在眾位皇子中也顯得實在尷尬。

    慕衡尚在襁褓時生母因病去世，隨后他被過繼到瀾貴妃膝下撫養。十四歲時瀾貴妃病逝，他在宮中無依無靠。好在將他當親生子來疼的瀾貴妃在預感自己身體不好時就提前籌謀為慕衡定下一門親事，臨終前拖著病體哭求元德帝不要讓慕衡守孝三年，因此慕衡得以在十六歲時順利與吏部侍郎之女成婚，受封北涇侯，宣告成人。

    因著瀾貴妃之故，元德帝對這個由異族女子所生的孩子多了幾分關注，但也僅限于考教功課。

    他更喜歡的是自己與皇后所生的孩子，雖然他登基三十年未立太子，可明眼人都明白，未來儲君應該就在他與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中抉擇。

    不僅大臣們明白，除大皇子和三皇子外的其他皇子也明白。只是儲君的位子空缺，那個位子一日沒有確定主人，一日就是諸位成年皇子眼中的一塊肥rou。

    每一個人都想得到那個位子。

    慕衡與正妻成婚三年迎來他們的第一個嫡子，孩子滿月后慕衡攜剛出月子的妻子進宮謝恩。一為皇家禮數，二是讓自己的孩子在皇祖父面前混個臉熟，同時也讓身為皇子的自己在皇父面前露個臉，不至于被多子多福的皇父遺忘。

    遞上牌子，守在承德殿外的總管太監匡富進殿稟報。

    元德帝坐在御案后剛好翻到皇六子慕衡遞上的關于河東賑災的折子，匡富到身邊低聲說六皇子攜妻子進宮謝恩。

    眼前奏折上字字珠璣，看情況是提前全面了解過真實情況，折子最后請求皇父讓他能夠離京親自去實地考察災情，確保地方報上來的數據確屬實情，方便之后戶部調撥賑災糧款。

    六皇子為人低調，平日在朝堂上安安靜靜，干起事來倒不馬虎。

    昨日在朝議上，其他幾個皇子面對誰去當欽差主持賑災一事皆低頭不語，都知道這是個受苦受累弄不好還得罪人的力氣活。

    元德帝等了一會兒，見無一人站出來，剛要發火，是六皇子慕衡主動攬下賑災的棘手差事，一舉平息元德帝即將勃發的怒氣。

    元德帝由此將目光轉向不太受注意的慕衡身上。他的孩子太多，有些生母地位低的他甚至連樣貌和名字都記不清。成年進入朝堂的皇子好幾位，他最關注的還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這次大皇子和三皇子辜負皇父期許沒有第一個站出來，六皇子當時挺身而出在一眾兄弟襯托下顯得鶴立雞群。

    今天六皇子攜妻子進宮謝恩，元德帝面上露出微笑，想著這孩子多大來著？

    元德帝想了好一會兒，腦海零星的幾個印象里，慕衡還是一個小少年，那時候瀾貴妃去世不久，慕衡穿著一身素凈的皇子服抱著瀾貴妃送他的小狗躲在梅園里哭。

    這是瀾貴妃冬日最愛來的地方，少年大晚上不歇息偷偷到這里來等他的母親，可他等了幾個時辰也不見瀾貴妃芳魂歸來，反倒把自己凍得半身麻木，小臉青白。

    元德帝夜里批完奏折，瀾貴妃逝世不久，他沒心情寵幸后宮，帶著匡富到梅園散散心，遇見了孤獨哀傷的少年。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縮在盛開白梅下的少年死死咬住唇，泣音壓抑在喉間，緊抱住懷中安靜的小狗，明澈的眸子溢滿哀戚。

    元德帝感動少年對瀾貴妃的一片赤誠孝心，將這可憐的孩子帶回寢宮，不僅讓他沐浴御用的湯泉暖身，吩咐總管太監匡富親自去太醫院請太醫來為他看病。

    那段時間元德帝對慕衡很好，用慈祥的父愛彌補少年失去母親后滿心的傷痛。只是后來國事繁忙，慕衡病好后按例回到自己的宮殿，元德帝遣人關心過幾次，因著一些特殊原因，漸漸地對慕衡近況過問少了些，繼續與大皇子和三皇子父慈子孝，與皇后一家其樂融融。

    至于那夜在梅園里遇見的倔強孤獨的少年，則漸漸消失在記憶深處。

    看著殿中恭敬跪下的修長身影，思緒從回憶中抽身，元德帝表情和藹地讓慕衡和妻子起身，吩咐他們上前來讓他看看剛滿月的皇孫。

    滿月的小嬰兒不像剛出生時皺皺巴巴的，短短濃密的烏發，皮膚幼嫩似雪。

    元德帝看皇孫的視線落在抱著孩子的慕衡身上?；蕦O玉圓可愛，結合了父母相貌上所有優點，尤其是頭發和膚色，與其父慕衡像足十成十。

    慕衡的生母是胡女，因此慕衡相貌與其他皇子大為不同，極具異域風采。

    較其他人白皙甚多的皮膚，高高的眉骨與深邃的眼窩。慕衡的眼睛也不是純粹的黑色或是棕色，而是碧藍中帶著一抹灰，沉靜如琉璃，眸中閃動著有神的波光，粼粼動人。

    自記事以來慕衡就知道自己的樣貌與其他兄弟姊妹不太一樣，人群中也極是顯眼。他長得好看，卻美得極富攻擊性。如一把淬過的利刃，叫人一眼被他的外貌所吸引，又不敢靠得太近。

    當然也有其他皇子嫉妒他的容貌與才學進而排斥他，從小到大，除了瀾貴妃與貴妃宮中的宮人對他好，他一直都很孤獨。

    孤獨的經歷造就慕衡冷漠的性格，除了對身邊的妻子態度稍稍溫和一些，就連對皇父態度都清冷淡漠，無甚表情。

    嘴上說著漂亮謝恩的話，抬起頭時表情卻平平淡淡，完全瞧不出一絲喜怒哀樂。

    元德帝想起在朝堂上慕衡主動請旨要去河東賑災時似乎也是這幅表情。之前與幾位兄弟和大臣一起被元德帝召見到御書房議事，皇子大臣們的意見不同，你言我語幾乎吵起來，期間就慕衡一人神色淡淡，在旁偶爾說上兩句，更多時候是一聲不吭。

    這小子的感情表達莫非都寫在紙上？元德帝低頭瞟了眼奏折。

    奏折上情感充沛言之鑿鑿的語句，就是眼前冷著一張臉的六皇子所作？

    元德帝對這個兒子來了興趣，本想留慕衡多說幾句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說什么話表情都不變?？上r辰已到，再不告退宮門就要落鑰了。除非值夜與特殊情況，成年皇子不許留宿宮里，何況還有慕衡的妻子孩子在。

    揮手讓慕衡一家先告退，元德帝吩咐匡富明日親去侯府賞一對玉如意和一枚金鎖給北涇侯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再宣慕衡進宮陪他這個父親聊聊天拉拉家常。

    然而事與愿違，河東災情傳來急報，第二日天不亮慕衡就攜圣旨出發，等回來已是三個月之后，那時元德帝早忘了自己要找兒子聊天拉家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