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合群。
“陛下是今天來上課嗎?”我問。 “是明天?!被实壅f,“朕聽說阿姊昨天送了先生一幅畫,特意過來看看?!?/br> 他走近室內,看到中午剛裱好送回來他jiejie的大作,真的有模有樣地凝神看起來。 “大概這兩天,整個中京就該知道這幅畫了?!被实壅f。 “這……有那么夸張嗎……” “阿姊自從手廢了,多年再沒畫過。如今重新拿筆,這第一幅墨寶,不管畫得好還是不好,大家總是都爭著想要呢?!?/br> 我眉毛一跳。 桃林長公主一雙手上全是疤,她是皇室貴女,金枝玉葉,什么好藥沒有,養到如今還是能看見那些痕跡,可想當初傷勢慘烈……只是我以為這是出了什么意外損傷,可聽皇帝這話的意思,是人為的?誰能這樣待桃林公主……先帝文后……他們把女兒的手給廢了,且不論原因,這么大的事怎么我完全沒聽說過???我還以為桃林公主不拿筆是她少女心氣,任性,看你們都想藏一幅我的畫,那我就不畫了,氣死你們…… “朕還是第一次看到阿姊的畫,”皇帝說,“畫得真好,真可惜?!?/br> 那蕭瑟的冬雪里孑然獨立的女子,筆畫不多,畫得也不算細致,這人的面目瞧著模糊,可遠遠看來,就是叫人覺得她必然是個美人。 “先生就沒什么好奇想問的嗎?”皇帝突然扭頭問我。 “……不敢好奇天家私事?!?/br> “這算什么天家私事——未來還不知道這天家是不是接著姓段呢。要是現在不問,您以后可沒準就問不到咯?!?/br> 這話叫人怎么接啊……我忍不住去看看他旁邊經常跟著的跟班——趙常侍面無表情地瞪著我,梁常侍臉上掛笑地盯著我,他們背后遠遠侍立著劉十九,低著頭,看著地板。 全都比我淡定。 “這樣顧頭顧尾的,可不像先生的風格,”皇帝說,“怎么,您還謹守著魏子稷的規訓慎言慎行嗎?” “我沒那么想知道,”我說,“別人家的事,我其實都不怎么好奇?!?/br> 皇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怪不得先生連魏子稷早年的經歷都不了解,原來是不好奇啊?!?/br> “臣和大將軍斷義已久。他早年經歷,臣確實不好奇?!蔽依溥@臉說。 “先生別生子稷哥哥的氣啊,”皇帝說,“我懂子稷哥哥,他喜歡您的干凈,可我們這的事都太臟了,他不好意思污了您?!?/br> 這話說的真夠叫我惡心,可說話的人既是皇帝,又是小孩,我不好罵他。 “臣沒想到陛下和大將軍感情這樣好?!?/br> “沒見過人,也聽過名,家里出過什么事,基本都知道?;ハ嘀椎?,怎么會感情不好呢?” 聽著……竟然有點親切,我原來在家鄉的村子里,和鄉里鄉親的親近,也是這樣的感覺,都了解,都熟悉,好像都是親朋,都有感情。 可是這些中京都的貴族啊,他們嘴里說感情好,那都是轉頭就能陷害個罪名抄家滅族的“好”啊。 “臣年輕時曾經聽人說三人成虎的故事,當時覺得這故事非?;奶?,結果后來有段時間在中京都常住,聽了很多事,方覺這故事講得不荒唐,反而很實際吶。分明是胡編出來的事,叫三個人統一一下口徑,都這么復述一下,就顯得特別真實,特別可信了。所以從那以后,臣不管聽見誰說什么話,心里都要抱個疑慮。陛下,臣覺得,在中京都,‘知根知底’這個詞最虛假了?!?/br> 皇帝笑著搖搖頭。 “俗人看事,都想推求出一個常理來,卻不知道世上很多事是不守常理的。市之無虎,何以明也?”他抬起手,指著畫上的那個女子,“先生知道,鳴玉jiejie畫的是誰嗎?” 戾太子的戀人,我管她是誰。反正平叛誅連了那么多人,這女人怕是早死了。真煩,他們高門貴族個個都才華橫溢個個都有故事是名流,我活的都認不全,還叫我猜個死的? “反正不是魏棄之?!蔽屹€氣道。 我感到皇帝的手下們在瞪我。而皇帝——既不惱火,也不尷尬,接著按他的節奏走,說出他要說的名字: “是含英jiejie——云澤昭義長公主,段玫,段含英?!?/br>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聽見身后梁常侍驚呼一聲,有阻攔之意,皇帝卻沒理,繼續說下去:“太子失德,與姊妹luanlun,父皇震怒,若不是文后、文公、端王都來求情,差點誅了他們兄妹二人。饒是如此,還是牽連了許多人——他覺得鳴玉jiejie知情不報,打廢了她的手;含英jiejie逃了死罪,難免活罪,被嫁給放浪形骸的魏霖;太子禁足半年,東宮屬臣都受清算,能查出錯的就降罪處死,查不出錯的也找理由流放;魏子稷逃過一劫,趕緊趁著牽連到他前逃到邊疆參軍去了?!?/br> 皇帝文雅地向我微笑。 “先生覺得,我的說法和阿姊的說法,哪個更真實?” 我艱難地開口:“為什么要把這事告訴我?!?/br> “先生不覺得我是在誆您說‘市有虎’了嗎?”皇帝揶揄我。 我沒什么話可說。那些經文典故啊,都是你覺得對的時候就用,你要是覺得不對的時候,也有相反意思的經文典故來給你用。他們書讀的那么多,什么典故都信手拈來,我不是。 我就不該學他們說話。學了就是輸了。 皇帝和我一起看著畫中的女子。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可諱言的,”他非常小孩子氣地說,“改朝換代說得,篡位造反說得,謀害忠良說得,通jian偷情說得——何故太子與姊妹luanlun說不得?” 這話……讓我想起好幾年前魏棄之教我“說話”時的情形。我那時候也搞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可以說,那個不能提,為什么這個話題這個時候可以提,換個時候又不能提了。好沒道理。我現在也想不出它的道理,只是有了一些經驗,能大概齊感覺出什么話不能說。 “因為要合群?!蔽艺f。 為什么要合群?我問魏棄之。他說:為了不招惹禍端,為了你倒霉時有人愿意救你,為了你有機會發達時有人愿意幫你。你不需要發達,你不在乎倒霉?好,那——為了我。 “自然,陛下是陛下,”我又說,“陛下不用合群?!?/br> 我其實……也不用了。 皇帝長長舒一口氣。 “他們瞧您外來的,就欺負您什么都不知道,朕覺得不妥,”他對我說,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在回答我先前的問題,“您以后想知道什么,就問朕吧。我們都知道的事,我不會獨獨瞞您一個?!?/br> 我因為跟著魏棄之,接觸過的高門子弟不少,他們總是交換著他們那個圈子才懂的暗語,故意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嗤嗤發笑。過來和我說,他們這樣不妥,我愿意給你答疑解惑,皇帝是第一個。 “謝謝?!蔽艺f。我真心的。 皇帝看了想看的畫,說了想說的話,要起駕了。我們一轉身——好家伙,室內站著的其他三個人都灼灼地看著我們:皇帝那兩個宦官覺得他話說得很欠妥,劉十九則覺得我話說得很欠妥。 皇帝離開后,劉十九便迫不及待開口說:“奴婢曾聽人說,侍奉君王如履虎尾,將軍可別因為看天子是孩童,真把陛下當赤子似的交心?!?/br> 要說如履虎尾,哪能比跟著魏棄之叫人心驚膽戰啊…… 但我也不想爭就。劉十九牙尖嘴利的,我不和她爭。 我壓低聲音問她:“戾太子和昭義公主的事,你從前聽說過嗎?” 她看起來非常生氣我不聽她勸告還追問昭義公主。 “有些事,聽過也最好當沒聽過。昭義公主昭義二字是先帝親謚,陛下可以說她曾悖大倫,您不可以?!?/br> 所以她聽說過??! “那——魏棄之喜歡過戾太子這事你聽說過嗎?” 劉十九看起來氣死了。 “將軍是不是閑得無聊了?婢子去找本來給您念念聽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