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死了,我肯定會為他哭的吧。
雖然沒有想回鄉的意思,好巧不巧,商隊選的路線正好就離我家鄉很近——他們從城鎮官道走,多繞個路,就能到我長大的地方了。我的羽陵朋友看我和這兒的人用方言聊天,問明白后就說,那我何不順便回鄉一趟呢?我一個人用輕功趕路倒比他們一隊人快,下一個驛站匯合肯定來得及。 我本來也沒什么事,那就回吧——去墳頭拜拜爹娘。 * 我除了去上墳還真沒有什么別的可干的。那已經沒有我住的地方了。 我升了校尉后不久,魏棄之給我放了個假,叫我出出衣錦還鄉的風頭。這其實是違例的,駐軍的將官沒有召令不許擅離職守。但是魏棄之做了什么cao作我忘了,我沒搞明白那個邏輯怎么回事,反正我可以光明正大回家里看看。 我們那里是個小地方,我一個小小的校尉回去,也是非常風光的大人物了。一回去,村長給我接風洗塵,每家每戶都爭著要請我吃飯,我原來那個四面漏風的小破房子,居然還重新修了修,拾掇了拾掇,擺著鍋碗鋪著被子,連灰都掃干凈了…… 被子上還有女人來月事的血跡。 我一逼問,他們終于告訴我說,他們一直沒聽過我的消息,以為我早死了,我家絕戶了,所以這房子就給別人翻修了住。沒想到我竟然沒死,還成了校尉,他們接到消息,害怕,就臨時叫那一家騰出房子來。 我說這何必呢,叫他們回來吧,這是他們的家了。既然村長樂意招待我,我就住村長家吧。 村長看起來是樂意招待我的,但真住進去才發現,我讓他們特別不自在。 村長的兒子其實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里大半村民,小時候都算是我的朋友,畢竟我小時候是他們這家給一口那家給一口養活大的,都熟,都一起玩。村長家田最多,余糧最多,所以和他家兒子最熟。他們玩的時候,別人想不起來我,村長家的兒子肯定會想起來我,叫上我和他們玩,要沒他,其他人都嫌我臟嫌我笨,帶都不樂意帶我。所以最后,那年征兵的人過來,村長就到我那里去和我說啊,小查他剛娶親,孩子都沒有,這次也不比以前戍邊,是真的要打仗,真的要拼命的。他要是真死了,家里怎么辦???我就不一樣了。雖然我年紀小,可想來留在這里也是沒姑娘愿意嫁我的,還不如去邊疆拼一拼,沒準能撈點功名,到時候我光榮地回來,有天子給的獎賞,肯定就有本錢娶親成家了! 他問我愿不愿意替劉查。 其實沒這些好處,我也是愿意的。因為我覺得劉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為他做點什么。 這種事當時不少,征兵的人只要人數夠,其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走前劉查長吁短嘆,唉聲嘆氣,說他不是不敢上戰場,實在是爹娘老婆都拉著他??!他說等我回來,一定給我介紹一個漂亮的女人做我的老婆。 我這次回來,他一直都不和我說話。一直是他爹在拉著我說這說那。解決完那個房子的事后,晚上吃飯,他爹開了一壇酒,一直在賠罪,說對不起我哦。他兒子這時候忍無可忍,對我說了再見面的第一句話——不是他們沒打聽過我的消息,是我連自己的名字哪個字都不懂,登記的時候登錯了。 他跟我說,我叫劉亮,明亮的亮,不是劉良。他說我真好笑,竟然糊涂到這份上。 村長一巴掌就呼過去打他,吹胡子瞪眼說他怎么和我說話,什么態度。又說大家都是不識字的,都是叫村里唯一讀過書的劉老三起的名字,我爹娘死的早,也沒別人特意想起來告訴我我的名字是哪個字,我弄錯了,怎么能說是我糊涂?劉查,那小時候是什么人,我們這些孩子中英雄般的人啊,被他爹那么一打,脾氣也上來了,指著他爹罵居然這樣狗一般地獻殷勤,來討好我——我是什么人?沒爹沒娘的小野崽子,當初沒叫餓死,還不是靠他們全村心善!現在我不想著報答他們也就罷了,卻回來擺架子,叫他們這樣沒臉面,叫他老爹這樣沒臉面——呸,我真是狼心狗肺,怎么當初就沒叫狗咬死我! 村長又是賠罪,又是打他兒子,雞飛狗跳地,最后把他兒子趕出門去,回來和我說,他兒子是嫉妒我,覺得要是自己當初上了戰場,未必比我差。他說要我別和他崽子一般見識——戰場那是誰都能活下來,誰都能立功名的嗎?他說他以前就看出來,我比他兒子強,我能有成就,他兒子不能。 坐下來繼續喝酒,繼續說起,劉良這名字多好哇,比劉亮好多了,是個當武官的人該有的名字。我這肯定是冥冥之中我爹娘保佑我,叫我改了個好名字??!他說我以后一定能當上將軍。 我其實對小時候的事都沒什么記憶,對他們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再模糊也知道,我記憶里的村長不是這種百般討好的模樣,我記憶里的劉查也不是這副憋屈受氣的模樣,我記憶里的鄉里鄉親,也不是這種惶恐不安的模樣。 這很沒意思。而且讓我覺得很煩悶。 第二天我跟村長說,房子就算是我送給那家人了,可別再折騰他們。這我之前帶的禮物,是寒磣了點,等我回去后會再送點真金白銀回來。到時候全村分吧,謝謝你們以前養活了我。 從此,再沒回去過。 * 我這次直奔后山墳場。 我一直覺得,要是爹娘真能死后有知,一定得叫我倒霉,而不是保佑我——人家求保佑的都是年年祭拜,貢品不老少。我嘛,我小時候閑得無聊了就來他們墳頭逛逛,后來離了鄉……一次都沒來過了……別說他們都躺地下了,就是他們活著,知道我現在又是因為沒事干才過來看看他們,肯定得拿起棍子來打死我這個不孝子。 我跪跪,拜拜,灑灑酒,對著兩塊碑發呆。我有次問魏棄之,我是不是真的缺點什么啊,怎么人家想起死去的爹娘都看著那么可憐那么慘,日日想日日念著,有時候還情不自禁淚落下來了,我倒好,夢都不夢見過一次。 他一哂,跟我說,有什么好想念的?;钪臅r候長久相處過的人死了,才叫人日日想日日念,夢里夢外都是她的影子。他們都沒活到我能記事,我不想,多正常。他翻了一頁書,突然又說了一句,要是他死了,我肯定會為他哭的吧。 我說過幾天就大軍開拔你不要亂說不吉利的話。他于是又教訓我,別沾染了軍營里的那些迷信。他念叨著孫卿說過的什么什么的話,跟我講什么君子啊不想那些天道鬼神說話吉利不吉利的事,而要好好想想怎么掌控那些實實在在的事——這次出征,我們已經研究清楚了自己的對手,預想了各種情況,制訂了各種戰術,平日的訓練從不松懈,糧草兵力軍械都準備妥當,是必勝而無敗的。 …… 我突然發現了我怎么回事老是想起魏棄之這孫子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