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星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再多問他幾句,幫他把那件事曝光,一切會不會不一樣?我常??粗Y堂光潔可鑒的地板,仿佛又看見了那天它被鮮血染紅的樣子。 我也記得他的眼神,當藏在混沌之后的憤怒與痛苦把灰塵燃盡,便如同利刃碎裂后折射出的最后一束寒芒。 我覺得可惜,卻又替他的解脫而欣慰。但我沒有資格去評判,因為自始至終我只是個局外人?!?/br> 埃布爾把日記塞到背包里,把手寫的辭呈規整地擺在桌子上,雖然已經用通訊器給教務科線上提交過一次了,這東西就是走個形式罷了,不過他還是更喜歡手寫。 離開醫務室的時候他沒忍住看了一眼窗邊的床位,仿佛又看見那個金色頭發的高大身影沉默地望向窗外的身影。 如果……可惜沒有如果。 埃布爾垂下眼睛,輕輕合上了門,轉身離開了。走廊里靜悄悄的,一如往常。 從人類開始探索地球外的生命與文明起,已過幾千年。 期間艱辛困苦自不必多說,所要面對的不止有未知的宇宙,還有來自其他敵對外星文明和星際海盜的攻擊與掠奪。最初人類很是吃了些苦頭,最慘烈的時候人口甚至銳減至先前的三分之一,但最終還是挺過來了,將文明的火種延續。 在這種情況下,哲學之類的東西似乎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問題了。在發展軍事和工業為先的情況之下,社會學家微弱的警示與呼吁淹沒在戰火里無人問津。所以當人類終于在銀河系站穩腳跟,穩固起與附近星系的同盟地位時,特權階級——或者直接替換為貴族階級來稱呼也沒有差別——已經牢不可摧了。 貴族們一開始說著身份不會影響任何東西,但人數更少的他們手中分明把持著大部分的資源,以至于到后來已經懶得去掩飾自覺高貴的嘴臉。當然也有些貴族覺得無法忍受這種虛偽而投身于平權事業。 當發生在地球上的陳舊歷史在次重演于群星之間,不得不說是一種極大的諷刺。不過至少這一次貴族與平民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純粹的剝削,所以最初矛盾還沒有那么尖銳,但隨著時間推移,雙方關系也是愈發緊繃。 在平民勢力的不斷爭取下,最終貴族與平民共治的議會成為成為了最高領導機構,雖然貴族勢力仍占據上風,但這已經實現了很大進步。 雖然對社會和歷史討論的聲音終于重新走入了大眾的視野,掀起了相關學科的熱潮,但對于軍事人才的需求卻也一直是大于任何專業,在首都星便有許多軍事院校,用以挑選和培養軍事指揮和作戰人才。 雖然說著廣納賢才,但實際上作為幾乎被貴族壟斷的私立學校,平民學生不過廖廖,他們要比貴族學生更優秀,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進入這些學校,當然前提是能夠繳納得起昂貴的學費和食宿費。 所以能在這些學校就讀的平民學生大多是家底還算殷實,或者有些是純粹的天才,他們不用繳納任何費用,甚至還享有對他們才華的補貼——這種屬于特招生,更是鳳毛麟角。 赫伯特就是特招生,他就讀于首都星排名前五的某所學校,他是這所學校的名人。 他雖然出身低微,卻有極高的機甲駕駛天賦和配適性,理論知識也名列前茅,更別提他身材高大強壯,英俊逼人,還有一頭燦若朝陽的金發。 優秀的能力和優越的外貌總讓人懷疑他是哪貴族遺落民間的私生子或者是哪支沒落貴族的后裔,但是一系列證據證明他確實是貴族們眼中灰撲撲不起眼的平民里異變的一顆明星,簡直就像是任何一本冒險主人公——或者是愛情,據說曾經有貴族女孩兒發言要不計身份地和他在一起,不過他本人似乎沒有要談戀愛的意思,一門心思都撲在學業上。 他的光芒太盛,便更顯得那些成績不怎么能拿得出手的貴族子弟歪瓜裂棗。不是沒人想過要給他使絆子找點不痛快,但著實是無從下手。 去品評他的出身,平民身份早就不是他桎梏,反而為他賦予了一些初露端倪的傳奇色彩。去指摘他的品格,他甚至找不到任何負面的傳聞,就連那些被拒絕的追求者也對他交口稱贊。去調侃他的成績與天賦——這可真是個餿主意,沒有人想要自取其辱。 對于這樣被擺在敵對地位的、完全沒有破綻的人,想要扳倒他太難了,而這樣的情況又使得那些討厭他的人更加怒火中燒。 這樣的他將會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然后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有無限種可能。 本該是這樣的。 埃布爾記得自己第一次和赫伯特面對面交流的場景。 校醫的工作實際上算得上清閑,最多也就是治療脫臼或者小傷口的縫合之類的,小傷小病學生們都自己能解決,再大一些的也就直接去醫院了?;疽惶煲矝]什么活兒,傍晚的時候他大多已經在享受娛樂時光,所以當赫伯特敲開門的時候他甚至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 當時赫伯特穿著寬大連帽衫,半張臉都掩藏在帽子里,但即便如此,埃布爾也看到了他泛著青紫的嘴角和干裂的嘴唇。 埃布爾當校醫也有幾年了,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學生,早就養成了不主動問不多問的習慣,他沒有多余的話,只是溫和地讓赫伯特去坐到病床上等他檢查。 赫伯特見他并沒有多問,繃緊的肩膀終于放松了一些,他抬手摸了摸鼻尖:“不用了,麻煩您給我拿一盒強效消腫的藥?!鳖D了頓,他又補充道,“……沒有刺激成分的那種?!彼曇舻蛦?,說完還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下巴登時繃緊了,看起來應該是喉嚨腫痛難當了。他沒有要消炎藥,不是因為感冒之類的,那應該就是使用過度了。 埃布爾在藥架上掃視一圈,選中了一款遞給赫伯特,還是沒忍住叮囑了一句:“敷在黏膜上的時候不要直接用手,這個凝膠有很方便的泵頭?!闭f著還抬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赫伯特本來只是低頭接過那盒藥,聞言猛地抬起頭看向他,藍灰色眼睛緊盯著他的臉,似乎要找出任何一絲異樣。他比埃布爾高半頭,繃著臉注視某人的模樣有十足的壓迫感。 但是埃布爾除了被他嚇了一跳之外,滿眼都是柔和的真誠,反倒叫赫伯特忍不住移開目光,啞聲道了謝之后便匆匆離開了。 埃布爾在他走了之后默默地收拾了打翻的咖啡繼續看起了書,卻難以靜下心來,他忘不了才剛赫伯特伸手接過藥時袖子掩藏下手腕上一閃而過的勒痕。 那之后赫伯特便時常來醫務室向他要那種凝膠,一來二去二人算是稍微混熟了一些,明明看起來完全不搭邊的兩人居然意外地氣場相投。埃布爾雖然平時恪守著不主動問不多問的原則,還總帶著個黑框的平光鏡看起來挺呆板,熟了之后話也挺多,可見這邊沒什么人常來,他也無聊的很。 大部分時間都是埃布爾在說赫伯特在聽,赫伯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不怎么說話,偶爾回應兩句,對話從不枯燥。 埃布爾是一個不算出名的貴族的幺子,上有父母兄姐寵著,其實就算不工作也不愁吃喝,父母擔心他的小身板能不能承受住醫生繁重的工作,一直勸他搞點愛好就得了,但一向性格軟弱的他對于此事倒是異常堅持,雖然以他的學歷當校醫多少有點屈才,但他還算喜歡這份工作。 埃布爾心思單純,有什么嘮什么,幾乎把家底都掏出來了,赫伯特卻從不談論自己的家庭,或者學校的生活,偶爾主動開口說的都是地球歷時期的音樂胡或者電影和詩歌,他倆都喜歡這個。 赫伯特偶爾也會拜托埃布爾幫自己往胳膊上的傷口上藥,但是其他部位他從來都藏得嚴嚴實實的,他不主動說埃布爾也不好問。雖然埃布爾看得出來那些是暴力的痕跡,他也非常想知道,但他尊重赫伯特和他的的秘密。 看似平靜的日子終于有一天出現了裂痕。 那天埃布爾正在打掃藥架,聽見門被推開,赫伯特踉蹌著撞了進來,跪伏在地上,渾身都在發抖。 埃布爾連忙扔下手里的活計去扶他,但是赫伯特比他重很多,還似乎是意識渙散的樣子,根本沒法配合他的動作,埃布爾忙出了一身汗也沒拽動他,最后只好取來毯子披在他身上安撫他。 赫伯特蜷縮在地上,衣服散亂且被冷汗浸透,透過大敞的領口能看到皮膚上青紫的淤痕和紅色的齒痕。他一直在顫抖,牙齒碰撞著發出咯咯聲,瞳孔放大、無法對焦,顯然進入了譫妄。他臉上一片潮濕,說不上是冷汗還是眼淚,嘴里還在喃喃著什么。 埃布爾湊過去聽,發現他一直在小聲地重復著:“消失了”。 過了一小會,他狀態好一點之后借著埃布爾的力爬到了病床上,攏緊了衣領沉默地望向窗外,沒有再說話了。 埃布爾靠在窗邊陪他待了一會,認為自己不能再繼續旁觀了,他緩緩把手搭上赫伯特的肩膀:“赫伯特,我認為你遭受了非常惡劣的事,請你告訴我,我會幫助你……好嗎?” 在他把手搭上他肩膀的一瞬間,他感覺到手下的的肌rou瞬間繃緊了,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不知道是想躲開還是揮開他的手又強行忍住了。 赫伯特最終也沒有動,依舊看著窗外,連頭也沒有回。他沉默了很久,只是說了一句:“不用,謝謝?!?/br> 埃布爾看著他被陽光模糊了的輪廓,沒來由地感覺到一絲心悸。他沒有再說話。而他余生都在為此刻的沉默后悔。 那之后赫伯特再也沒去過醫務室。埃布爾聽到了一些關于他的傳聞。 他的狀態很不好,理論課成績大幅跌落,與機甲的配適性也出現了問題,出現在課堂上的時間也少了,后來直接請了很長假。 關于他的言論從幾乎清一色的肯定變成了毀譽參半。雖然有很多擔憂,但諸如“作弊者”、“虛偽”等言論也開始出現。 埃布爾試圖和赫伯特通訊,大多數是無法接通的狀態,就算接通了也是短短的一句沒什么誠意的敷衍。 就這么又過了一段時間,埃布爾最后一次聽到了赫伯特的消息。 他在禮堂刺傷了同學。 那是埃布爾長這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拎著醫藥箱跑到禮堂,推開聚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學生,看到了里邊的情況。 一切都發生在舞臺上,幾個人構成了一副充滿戲劇性的荒誕畫面。 被刺傷的學生不止一個,雖然傷口沒有傷到要害卻都不輕,不過他們都沒有離開舞臺,而是不停地說著什么,想要奪下赫伯特手里的刀。 赫伯特一言不發,手中緊緊握著刀沒有松手。他與那幾個人僵持了半晌,突然若有所感地往臺下看了一眼。 埃布爾莫名覺得他在找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與他視線交匯。 赫伯特見到他,露出一個微不可查的笑容,拿著刀的手垂下,在通訊器上cao作起來。他旁邊幾個人見他安靜下來,便小心翼翼地湊近,想要制服他。 埃布爾的通訊器響了一聲,他的心狂跳起來,產生了一種恐懼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赫伯特突然提刀刺進了自己的胸口,血登時噴濺而出,他也毫無留戀地栽倒在地。 埃布爾耳中響起巨大的嗡鳴聲,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向舞臺的,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遙遠的慢動作,他聽見身后的人群此起彼伏地響起尖叫,舞臺上的人撲倒赫伯特身邊試圖拔出那把刀,但是赫伯特攥得很緊,幾個人也沒能拉開。 埃布爾聽見自己說,請讓一讓,我是校醫,讓我來處理傷口。那幾個人些微地讓開身,卻還是圍住這一處不肯離開。 埃布爾知道這樣的傷口根本止不住血,赫伯特會在幾分鐘之內失血過多而死,但他還是盡最大努力去按壓他的傷口,祈求奇跡。 赫伯特還有一絲意識尚存,他眼神清明,望著埃布爾,嘴唇動了動。 毀滅我,去救更多人。 之后的事確實如赫伯特所料想的發展。 他臨死前傳給埃布爾傳送了兩封訊息,其中一份埃布爾按照他的意思匿名把它呈交給各大新聞媒體,雖然一開始被壓制般地并沒有激起什么水花,可是不久便引發了激烈的反響,從校園暴力到貴族與平民之間的階級矛盾,其聲勢之大,直接引發了社會各界對于貴族負面行為的的輿論聲討,間接引發了一系列法規的修訂與制度的改革。 那幾個模樣妍麗的受害者變成了施暴者,在追求正義的呼聲中進了監獄。據說他們在被捕的時候并沒有反抗,只是都問了同一個問題:“他有沒有說我們是戀人?”這倒是無關緊要的,所以也沒有被爆出來。 埃布爾知道那封傳送出去的訊息里是事實,卻不是完整的事實。但對于所有人,他們知道那些就足夠了,更隱密更腌臜的一切,都血淋淋地寫在第二封通訊里。 赫伯特走向毀滅的開始,是那些人想要找他的麻煩,在別的方面找不到機會,就想了陰毒的法子,下了藥綁起來拍一些下流的照片做要挾。 不過當他們發現赫伯特藏在yinnang之后的女xue之后事情就開始變味了。詭異的拍攝角度讓強jian看起來像是一場yin亂的群交派對。這成為了一個骯臟的把柄,那之后便是一段糾纏不清的惡劣關系。 赫伯特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他覺得尚可以忍受,直到他發現自己的各方面能力都在衰退。那些卑劣的雜種對他使用了損傷大腦的精神類藥物。他失去了他的天賦。那是是他的驕傲,他的依靠,他實現夢想的階梯。不可逆轉的損傷就像一個惡毒的詛咒,他對于學業開始愈發力不從心。 他們是想要毀了他,奪走他的所有。那時候,赫伯特想到了死。 他們開始溫情款款地以情人自居,赫伯特冷眼看著他們暗搓搓地爭風吃醋,想出了一個皆大歡喜的方法。他開始假意去迎合他們的殷勤和卑劣欲望,一步步誘使他們產生內訌,直到一切結束。 他要燃燒自己所剩無幾的一切,用自己的死亡促成腐朽貴族階級覆滅的導火索,他要讓這些雜種付出代價。 他做到了。 這封通訊的結尾附著一張照片,是手寫的古地球語:“對不起,謝謝,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