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深夜,皇宮。 帝王的寢宮空曠寂靜,幾盞照明的燭火在精巧的燈紗罩里噼啪跳動,忽明忽暗。 身穿裙裝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取下燈罩,剪短燈芯,燭火瞬間明亮起來,重新套上燈罩,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不敢有絲毫大動作。 隔著一層屏風,里面沉睡著天底下最尊貴的君王。 窗口的微風吹動床幔,恍如清波,陣陣漣漪波瀾起伏。 深入輕紗背后,年輕的君王并無好夢。 他又夢見了不同時期的“宴玖” 被他囚于深宮,鎖鏈加身的宴玖,一身的疲倦與厭煩,眼中死氣沉沉,下方烏青濃重,好似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聲音嘶啞無力,他說:“季承鄞,你放過我?!?/br> 而他只是觸摸著那個人消瘦的臉龐,親昵的蹭著他的鼻尖,語氣輕柔,“不可以,你要好好吃藥,快些好起來?!?/br> 宴玖憤怒的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眼睛一下亮起來,充滿恨意。 畫面一轉,他站在空曠的廣場,眼睜睜看著宮里亂成一團,前朝后宮,妃嬪朝臣,宮女內監,都在四處逃竄,甚至哄搶銀錢珠寶,踩踏倒在地上的人。 每一個人都表情驚恐慌亂,震驚不安。 地面在顫抖,猶如千軍萬馬奔騰,事實確實如此,他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宮門被破,騎兵闖進來大開殺戒,一時之間這曾經輝煌的地方變成人間煉獄。 廝殺、慘叫、震呼聲,哀嚎聲、混雜在一起。 他看著宴玖騎在馬上,一身鐵甲染血,手持長槍,冷冷地朝他而來。 他聽見自己淡漠的開口,“你做這亂臣賊子,天下終將不寧?!?/br> 宴玖高高在上,長槍直擊他的胸膛,冷冷道,“現在已經不是你的天下了,輪不到你cao心,季承鄞,你敢負我,江山和你的命,都是我要索取的代價?!?/br> 胸口一陣劇痛,季承鄞閉上了眼睛,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他沒有死,他活了下來。 被宴玖圈養在隱蔽的密牢中,糾纏不斷,又彼此仇視。 最后宴玖瘋魔,暴戾無度,惡名加身,天下諸侯反之,一步一步走上滅亡。 為了保他,季承鄞主動承擔惡名,被凌遲處死,可惜的是宴玖也沒能活下來,還是死在他之后。 精致華美的殿群燃起大火,那模樣神似的泥陶摔成碎片,宴玖癡狂地游走于火海中,似在歡慶…… 一次一次,未得善終。 …… 季承鄞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息,身上一身冷汗,頓感頭痛欲裂,連帶著胸口心口陣陣刺痛。 他捂著頭,臉色蒼白,嘴唇顫抖,汗水一顆一顆滴落在被褥上。 “來……人?!彼曇粑⑷?,門外守夜的宮人根本聽不到。 季承鄞忍著劇痛抬手去搖鈴,剛抬到一半,還沒握住搖繩,手一陣抽搐,整個人向后傾倒在床榻中。 季承鄞疼痛更甚,幾次想要拉鈴的手都落下去。 他是帝王之尊,怎么愿意讓別人看到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頭痛欲裂的同時,無數破碎的記憶涌現。 “宴候剛愎自用,目無王法,實乃該死,求陛下發落!” “宴賊噬殺成性,聯合外敵逼宮,臣懇請陛下清君側……!” “宴玖這廝居心不良,經常與重臣來往過甚,日后恐對陛下產生威脅,還請陛下早做決斷……” 這些人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宴玖不會背叛他,不會! 他那么相信宴玖,甚至為了保他不惜與朝臣作對,轉眼卻被打臉。 宴玖私通外敵的書信、接受賄賂的證據,一件件擺在他面前,讓他面對百官的質問,啞口無言。 他想去質問宴玖,為什么要背叛他,他想要什么,難道自己給不了他嗎!為什么……要去通敵,要收賄賂…… 可他在去質問的路上看到的卻是宴玖與旁人在床榻上交換的場面,在他的寢宮,他的床榻上,赤裸地與他后宮的妃嬪滾在一處。 憤怒和嫉妒燃燒了他的理智,一切變得如此扭曲。 他猛地嘔出一口黑血,噴灑在地上,那一攤黑血中竟帶著某種軟體,黑乎乎的一小團,還在蠕動。 吐出那口黑血之后,疼痛逐漸緩解,季承鄞才得以解脫?;剡^神后,他盯著地上那蠕動的軟體,眼神陰冷無比。 鈴聲一響,殿外的宮人進殿伺候,看到地上的血和君王蒼白的面容,嫣紅的唇,愣了一下,而后反應過來,驚恐的去傳喚太醫。 君王的寢宮附近很快亮起一片,守衛皇宮的禁軍很快就包圍了附近一切可以出入的門,宮女內監們都被統一暫時關押在一處。 殿內,一群人圍繞著碗里蠕動的物體觀察。 這玩意兒整體通黑,莫約半個指節長且無任何肢節,頭尾都沒有眼睛,前端到是有一道細縫,軀體會起起伏伏…… 古古怪怪的,是蟲又好像不是,找不到類似的蟲子能對上。 年輕一輩的看不出什么來,年紀大點的又眼神不大好,唯有一個中年男人被眾人寄予厚望。 季承鄞喝了一碗雪蓮水,減去嘴里的苦味,一邊問道,“此為何物?” 圍觀人群齊刷刷地盯著中年男人,希望他說點什么,給君王回個話。這年輕和不年輕的,都是太醫院數一數二的醫術精湛之輩,各有所長,此刻他們卻對那黑乎乎的玩意答不上半句話,簡直恥辱。 被君王問話,以及同僚們熱切的目光盯著,中年男人頓感壓力巨大,汗津津的開口,“陛下最近可時常感到精神不濟,容易困乏,易燥易怒……” 近身伺候的中保在一邊點頭,“都對上了?!?/br> 為君者陰晴不定很正常,但他跟了那么多年,侍奉君王很有心得,察言觀色更是本能,輕易不會犯錯。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陛下時常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甚至對他幾次冷臉。 他還以為是因為和宴候賭氣才那樣,仔細想來好像也不全是因為宴候。 中年男人沉思片刻,“陛下此癥到是與臣從前見過的一個病歷十分相似,只是略有不同,臣不敢輕易妄言?!?/br> 話音剛落,身旁就有人道,“哦?秦太醫不妨仔細說來,看看我等是否也熟知一二?” 秦太醫點點頭,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開口,“臣還未入宮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游醫,遇到過一個人,初見時此人才華出眾,又善于交際,對醫術十分感興趣,臣便與他有所往來,本以為是個才學之士,不想卻有隱疾,那人病狀與陛下有些相似?!?/br> 秦太醫說到這里,有些緊張,“容易情緒失控,又無法自制,患有頭疾和心疾?!?/br> “臣見那小友如此痛苦,病癥又復雜,便一時好奇,決定留下來為他治病,可是多少藥材下去,再加上施針也不見效果?!?/br> 秦太醫說到這里,有些不敢再說下去,只是皇帝沒叫停,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那小友病發時,連人也認不得,就是親友靠近,也是一臉厭惡,最后妻離子散,父母雙亡,他也郁郁而終,他的尸體還是臣為他收斂的,入葬時,他胸膛處似有活物要破體而出,臣當時覺得奇怪,便劃破了他的皮膚,跳出來的,就是此物。 君王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所有人齊刷刷地低頭,不敢直視君王。 冰冷的聲音響起,“繼續?!?/br> “臣當時經驗向淺,沒有多想,只是陛下的癥狀過于相似,臣這才起疑,若那小友不是因病疾而情緒狂躁,六親不認……那便是因為這等非常之物,能毀人心智?!?/br> 整個內殿的氣氛瞬間變得冷若冰霜。 太醫們齊齊跪地,不敢抬頭,心中驚駭、恐懼無比。 毀人心智,心腸如此歹毒,是誰要謀害皇帝! 這件事情無論罪魁禍首是誰,終將會連累到他們! 因為他們每個月都會輪流給陛下請一次平安脈,竟是誰也沒有看出來陛下身體有恙! 跪在地上的太醫們冷汗連連,驚懼顫抖,甚至已經有人面露絕望。 季承鄞坐在那里,久久無言。 如果他這些日子以來日夜不得安寧,夢見的那些過往——都是旁人的暗示和算計…… 那真是好膽量。 季承鄞無意間釋放出來的君王威儀嚇得所有人瑟瑟發抖。 看著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季承鄞平靜地開口,“都退下吧,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用朕提醒?” 以為陛下會大發雷霆,沒想到逃過一劫的太醫們誠惶誠恐,“臣等明白?!?/br> 他們走后,中保疑惑道,“陛下為何不徹查到底?” 季承鄞抬手扶額,遮擋了他的表情,“急什么,背后算計朕的人是誰,朕根本不在乎,姑且讓他得意一時又如何,朕要慢慢地……”玩死他。 看獵物洋洋得意時,再一擊必殺,那才有趣。 中保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宴玖那邊,怎么樣了?” 君王突然問話,中保一時反應不過來,怎么怎么樣?不是您不讓上報了嗎? 君王之愛真的變幻無常,喜愛時,千好萬好,不喜歡了,連跟宴玖有關的一切都厭惡無比。 帝王寢宮里經常服侍宴玖的那幾個小內監都被打發進那宮里最下等低賤的地方干著臟活累活。 誰也沒敢在君王目前提到跟宴玖有關的一切,連名字都是忌諱。 原本中保還想努力撮合一下這對君臣重歸于好,最后挨了一頓板子,再不敢擅作主張,影衛也沒有再監視侯府。 他自然是一無所知的。 君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中保連忙低頭,苦哈哈道,“奴這就去?!?/br> 真是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