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薄
又是一次分別,長亭外,日暮夕陽。 他跟在那個人身后,走走停停,相送十里,想用一切辦法將他挽留下來。 “當真要走?”季承鄞不甘心的再一次問道,“就不能留下來嗎?” 晏玖搖頭,“這里不是我的歸途,我在這里待得太久了,都快忘了回家的路?!?/br> “你的家?”季承鄞不明白,“你的家不是在京城么?” 晏玖沒有回答他,只讓他莫要再送,“回去吧,從前與你聚少離多,次次都有歸期,這次與君一別,再沒有歸期了,不必等我?!?/br> 季承鄞急切而茫然,他想要挽留這個人,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能將他留下。 他想不顧一切的攔下他,將手中一切能利用的東西變作籌碼將他綁住,可是他舍不得。 晏玖那么不喜束縛,他若強行留下……這個人大約會恨他。 季承鄞還想再說什么,看到晏玖釋然喜悅的表情突然間說不出口。 他是那么高興,在他身邊那么多年,從未見過晏玖那樣的笑容,他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擔,能得幾許松快。 季承鄞突然間不想逼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讓他離開自己又如何?只要他握著這片山河,晏玖就還在他手中。 人生百年,何其漫長?這人性子疲懶,如果不是世道逼迫,他也不會跟著自己闖這亂世山河。 與其在朝堂上消磨他的心志,或者囚禁于深宮,倒不如放手讓他逍遙一世……等他退下這王座,以后還能與他打馬同看這山河。 他在短短的瞬間做了無數種可能,每一個能留下晏玖的手段都會讓他們之間產生無法彌補的裂痕。 比起晏玖憎怨他的表情,他更想看晏玖對自己笑得模樣。 他舍不得。 想通這一點,季承鄞不再阻攔,忍著萬般不舍,看他策馬遠去,逐漸消失在長亭古道盡頭。 內心苦澀又心酸,這個人當真是心狠,連回個頭也不愿意。 但他沒想到,這一分離,是永別,任他后來費勁余生的力量去尋找,再也尋不到晏玖的蹤跡,更令人生怖的是,身邊所有人都開始逐漸將晏玖的存在遺忘,包括他的meimei晏宛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兄長。 季承鄞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身邊人將關晏玖的記憶,逐漸遺忘。 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卻又那么平靜,毫無波瀾,這個世界上,能記得晏玖的,只有季承鄞,到最后他都有些惘然,覺得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個。 晏玖是誰?誰是晏玖,為什么查不到這個人?為什么只有自己記得他……他痛苦不堪,卻又無法忘懷,最后用盡一切勢力去查這個人,想要證明一切都不是他的妄想,這個人曾經真真實實的存在過,存在于世間。 可是他失敗了,以君王之勢,翻遍整個九州,都沒有找到有關晏玖的蛛絲馬跡,余生都在用來抗爭本能,不愿遺忘。 如果連我都忘記了,那個人豈不是真的不存在了? 午夜夢回時無數次夢到與他分離的那一天,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從夢中驚醒,醒來時懊悔為何當初沒有留下他。 夢醒后便再睡不著,獨自登上高樓,遙望那深幽遠方,心中想的是那人又在何處流浪,他知不知道還有人在等著他。 年輕時候還好,人老了總喜歡回想過去,他在記憶長河中,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記得晏玖的音容笑貌,故人容顏依舊,還是當年風華正茂,唯有他垂垂老矣,身體腐朽。 突然間有些不甘心,還很害怕。 他再也沒有幾年可活,只想在臨死之前再見一面,季承鄞變得昏庸迷信,佛也好,道也罷,祈求或者招魂,什么荒誕事他都做了個遍,群臣勸阻,他不昔大開殺戒也要達成所愿,開始迷上求仙問道。 聽聞仙人長生不老,法力無邊,他成了仙,可授自己不老容顏,腐朽肢體青春鮮活,再見到那人,他也一定還是當年的模樣,人間尋不到他,那就天上地下的找,總會找到的。 天上玉京,仙人撫頂,地獄白骨黃泉一切,總有他的痕跡。 季承鄞就連平日的穿戴,也是往年輕時候的模樣裝扮,全然不顧旁人看他瘋子。 他凄凄惶惶,執念入骨,更瘋癲不止,誰又知曉一生堪稱英明神武的帝王突然瘋瘋癲癲,僅為一人如思如狂。 折騰來折騰去,一切都是虛妄,人生彌留之際,他握著當年晏玖送給他的泥陶人偶,憾恨閉目。 —— 季承鄞疲倦的睜開眼睛,一向鮮活有力的身軀突然變得僵硬麻木,仿佛已過垂暮半生。 他只覺得夢中一切荒謬。 他同晏玖,兩次都不得善終,前者生死相隔,后者求而不得。 他為什么會做這些莫名其妙的夢?季承鄞從不信輪回或者奇奇怪怪的預言,作為玩弄權術的帝王,他曾利用過這些手段迷惑天下百姓,獲得聲望,一切都是人為制造,他怎會信那些東西? 那些夢并沒有讓他感懷或者傷悲,而是懷疑有人在他身上動了手腳。 明明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傷寒,卻讓他夢見跟晏玖的種種,若不是人為設計,他怎么可能在夢里與那人有那么多牽扯。 還都沒有好結果,是在咒他們嗎! 季承鄞臉色不大痛快。 他確實對晏玖感到心煩意亂,或許不如當初那般情深意切,卻從來沒想過讓他死。 無論如何,敢算計他的人必將付出代價! 連接夢見不好的結局,連帶著現實中都不想看見晏玖,看見他就想起夢里的一切,難免厭煩。 夢里的他竟然為了這個人霍亂江山,變得瘋瘋癲癲,求仙問道,季承鄞不太能接受自己為了這個人如此失態。 他可以心有所愛,前提是不能威脅到他的江山。 殿門外,晏玖求見,被中保擋在外邊。 “侯爺請回吧,陛下身體不適,不想見人?!?/br> 晏玖已經不是從前,絕不會死纏爛打,既然不見,他也不稀罕,轉身就走,那叫一個利落,都讓中保愣了下。 從前侯爺被陛下冷落,都要鬧好一會,現在卻不吵不鬧,說走就走,很難不讓他多想。 他從一開始就跟在陛下身邊,親眼看著這對君臣攜手共度,相知相愛的,兩個人從前恩愛那般,他看在眼里,也是真正將晏玖當成第二個主子伺候,不是皇后,更勝皇后。 那么多年來,他們感情一直很深刻,好到中保這個歷經世事,沒了天真的人都產生了一種奢望,他們會好一輩子。 可是從幾個月前,這對君臣就再也沒有和好過,往常就算吵了架,最多不超過一個月就和好。 唯獨這一次,遲遲沒有和好的跡像。 應該是兩人都沒有給予對方臺階下……現在又被拒之門外,那沈淑妃還被陛下打入冷宮,侯爺來求情都被君王借口不見。 侯爺又被傷了心,會不會真的……怨著陛下? 他不免心中一沉,有些沉重和失望。見證了一段很好很好的感情,方才發現,原來歷盡風雨的感情,也經不過時間的考驗。 他感到可惜,又恐懼君王的感情。 涼薄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