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徐醉蘇玉這一走,比賽自然是打不成了。謝從歡并不在意,于他而言來去不過無事消遣,再尋個樂子便是。 他是自在,倒教李恨水心里忐忑,總覺得其中似乎是有自己的緣故,于是決意次日去銷名時順勢問個清楚。 待依著先前的排名領了銀兩,二人前后行至城門,李恨水緊走幾步到謝從歡身側,于寬大袍袖遮掩下暗度陳倉地將他的手偷偷牽在掌中,抬眼道:“師兄怎么不說話,是為退賽之事難過么?” 謝從歡今日無由覺得心神難定,是故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被李恨水這么一問稍回了神,思量間倒也明了他的心思,搖頭道:“不必多想,蘇玉有她自己的事要辦,至于比賽亦不過我一時起了玩心,歇便歇了,無甚可在意的?!?/br> 見李恨水還是躊躇模樣,謝從歡便把那裝了銀兩的布包塞在他手中,出言調侃道:“有功夫胡思亂想,不若請我吃好吃的去?!?/br> 后者神情一振,果然將此事拋諸腦后,興致勃勃地開始同他歷數這幾日在城中尋覓到的吃食。謝從歡向來不曾留意這些,便只是聽著,偶然應聲兩句,其間竟真生出點兒云游道侶般的閑適溫情來。 祁清川出現時,謝從歡正皺著眉頭嘗那道李恨水向他大力推介的酪櫻桃。他不喜這過甜的奶油,伸手要去取一旁的茶杯解膩,卻摸了個空,頗為訝異地轉過頭去,正對上一雙含笑的溫柔眼。 謝從歡猛然怔住了。 身著素袍后負長劍的青年將那茶杯于指尖略一摩挲,循著他此前留在杯畔的濕痕淺淺啜飲了口茶水,旋即露出點無辜又狡黠的笑意,輕快道:“一別經年,竟不知小謝何時竟也喜甜食了?!?/br> 李恨水聞聲抬頭,視線正與那人帶了三分探尋意味的打量交匯。他方才專心進食,自然未曾看到那略嫌曖昧的一幕,只當是謝從歡的舊友,于是十分得體地以笑致意。 青年便挪開了視線,意味深長地又添了句:“口味果然是變了?!?/br> 謝從歡竟破天荒露出些羞赧的神情,低咳兩聲止住他話頭,拱手道:“祁師兄,別來無恙?!?/br> “嗯,諸事順遂。這不,便回來了,”祁清川熟稔地在謝從歡身畔落座,傾身時有意無意地垂落一綹青絲,蒲柳般拂過他的手背,轉又溫和笑道,“但小謝似乎過得更是如意......誒,對面這位小師弟,你我應是初次見面罷,為何我總覺你分外面熟呢?” 李恨水向來不善與生人言辭,何況祁清川這句招呼仿佛本就話里有話,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便求助般將目光投向謝從歡。 祁清川哪里看不見此番小動作,只覺對方是有意做給他看,不免心底暗自冷哼,臉上卻仍一派光風霽月的笑,在謝從歡出聲前打斷道:“小師弟看小謝做什么?罷了,不過隨口一說,倒似乎是我咄咄逼人了,實在抱歉?!?/br> 謝從歡本有替李恨水接過話去的意思,聽了祁清川一番言語,便不再多說什么,只道:“祁師兄只是寒暄,不要失了禮數?!?/br> 倒是祁清川大方道:“無事,小師弟想來是頭回下山,畏生得緊。我與你謝師兄自小同吃同住同修,早就是一家人,你如何對他便如何對我,不必拘束?!?/br> 他話雖說得挑不出錯處,但李恨水直覺自見面始,這位“師兄”字字句句皆似有弦外之意,可又恐是自己多想,只得壓下心中怪異感受,勉強笑應道:“多謝祁師兄?!?/br> 謝從歡似不察二人間氣氛凝滯,抬手喚來小二,加了幾個菜色,盡是祁清川往日里愛吃的,待菜時又皺著眉頭將他仔細打量,語氣略有不愉,道:“瘦了許多?!?/br> 祁清川親昵撫過他發頂,其間不著痕跡地覷了李恨水一眼,笑意溫醇:“在外風餐露宿,哪有不消減的道理。倒甚至想念從前師弟在山上做過的太虛丸子,不知是否還有機會一嘗?!?/br> “可是要回師門?”謝從歡替他斟茶,一掃此前倦怠懶散,神情認真道,“來去我也逛夠了,到時與你同去,想吃什么,做給你吃便是?!?/br> 二人你來我往,好不自然,獨獨李恨水如坐針氈,倒真如同外人一般。但思及故友重逢,許是情切,到底還是沒有出言打斷,只默默捧著茶盞啜飲,這頓飯吃得渾不知味。他雖不算萬人擁簇,亦不曾受過這種冷待,心下沒有委屈斷不可能,卻因著謝從歡的緣故一一忍下。 直到出了門,祁清川去牽馬,李恨水才訥訥道:“師兄,你是真要和祁師兄回師門嗎?那我明日也去退賽好了,和裴先生和小楊先生說一聲,他們應當不會……” 謝從歡卻淡淡打斷道:“不必?!?/br> 李恨水神情微怔,心中似有所覺,頓了半晌方艱澀開口道:“師兄說不必…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他方才為何說你面熟?”謝從歡并不答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整理束腕,“你像他,雖只有三分,但我向來也只要這三分,多了反而東施效顰?!?/br> 李恨水先是茫然,直待謝從歡話音落盡,耳中再不聞長安街人聲鼎沸,只余那快刀般的殺人字句鏗然有聲,才緩緩覺出心頭鈍痛,卻一時連質問都不知如何張口——要問什么,為何玩弄于我?為何一開始不說已經心有所屬?為何又要返來尋我? 可笑竟是,他看著謝從歡漠不關心的神色,頓覺這些似乎都沒有再問的必要。 而他自己與被人剝去衣衫扔在鬧市供人嬉笑取樂的瘋子又有何異呢? 東施效顰,四字足矣。 李恨水閉了閉眼,壓下眼眶中灼人熱意,終究什么也不再問,什么話也不欲留,亦沒有再看謝從歡一眼,轉身走進了茫茫人潮中。 原是被棄如敝履的真心,痛便痛過,也要拾起來自珍,何苦再教人多踏上兩腳。 他本也是那樣驕傲的鶴。 謝從歡沒有等來預期的痛罵斥責,此刻本應分外輕快——心心念念的祁師兄回來了,露水情人也并不多作糾纏,他卻因何喉間發澀,凝眉不展呢? 奇也怪哉。 他望著李恨水遠去消失的背影,不察祁清川卻也在幾步之遙靜靜望著他,佇立半晌,方故作訝異地近前道:“怎么,那位小師弟先行離去了?我還以為你和他是……” “師兄誤會了,”謝從歡向他極淺地一笑,無端卻有些自嘲的意味,“不過萍水相逢,緣盡于此?!?/br> 祁清川與他比肩同行,狀似無意道:“那小謝可還是喜歡……男人?” 謝從歡便垂了眼,只替他牽過馬,緩聲道:“我既知師兄喜歡姑娘,便不會再逾矩,師兄大可不必擔心?!?/br> 祁清川步伐一滯,不自然笑回道:“小謝多慮了。我與鯉珠早已一別兩寬,舊事何必重提?!?/br> 說起這鯉珠,原是數年前鐘意于他的秀坊女子。祁清川自詡天下情愛不過一指勾之,因此雖并不愛她,亦不挑明??蓱z鯉珠滿心以為的兩情相悅,在撞見謝從歡酒后與他擁吻時化為笑談。 而其實酒醉本亦是祁清川有意圖之。 他知自己師弟心有綺念,本想醉后一夜歡好,依謝從歡彼時的性子,若是次日同他說自己并不愛男人,只是被他強迫行事,那么自責也罷羞愧也罷,這輩子他的好師弟也只會留在自己身邊了,而他呢,依舊可以去與旁人風流,不必拘于誰身側。 只是還未成事,便被鯉珠撞破,謝從歡酒醒大半,自覺釀成大錯無顏再對他,次日就自請下山去了。他亦覺山上無趣,游歷數年,不曾想今日在長安相遇。 他對謝從歡也好,對鯉珠也罷,或是對萬萬千世人,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掌控欲作祟。因此在看見李恨水的那一霎,他既驚且怒——驚的是從前愛慕自己的師弟竟移情他人,怒的是他私人所屬豈能被旁人覬覦。 好在,他似乎依舊賭贏了,謝從歡還是他的。只要他想,師弟仍舊會回到他身邊來。 思及此處,祁清川心情大好。來日方長,他自認有的是手段讓小謝從今往后只心屬于他一人。 只是那個背影…… 祁清川瞇了瞇眼,難得竟有些如臨大敵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