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九太公
4錢九太公 夏至的天前一刻還是烈日曝曬,后一刻就大雨傾盆,撲簌簌的雨點敲擊著青磚綠瓦噼啪作響,一只蒼白的手伸出窗外,雨水不一會就盈滿手心,古涯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的埃榻上聽雨,范大爺還是忙,一波波管事進到書房和他匯報,古涯收回手隨便在織錦塌枕上擦了擦水,撐著下巴看到雨簾外以大腹便便的婦人為首,奴仆們簇擁著在回廊上接近書房,連拱門都沒進,大爺的下人已經匆匆迎上去,和丫鬟mama交談了幾句,眾人勸了一陣,雨越下越大,看不清人的表情,只看到大夫人捧著肚子小心翼翼退回去了。 古涯打了個哈欠,目送大夫人離去,忍了十天已到極限,冒著地濕滑倒也要上門來看看‘狐貍精’,書房重地,除了老爺允許誰也不能進,古涯縮在這里和范大爺廝混了幾次,行房倒不多,主要是范大爺和他敘舊,如今人家夫人不滿,他還是離開吧。想著要出趟遠門,要是持續下暴雨就麻煩了。 范大爺下午休息的時候和古涯下了幾盤棋,濃厚的云層烏壓壓地,還未到點燈時刻已經黑了,范大爺想著還未到晚膳,不如先喂古涯吃點,意隨心動挪開棋盤,正要解古涯的衣衫,古涯輕輕按住他的手。 “我明日要出門?!?/br> “何事?”大爺詫異,“去何處,多久?做什么?” 古涯眨眨眼,不吭聲,范大爺一副丈夫盤問妻子的架勢,他笑而不語。 范大爺自知逾矩,果然古涯雖然態度軟綿卻界限分明,上床可以,別的就莫要貪戀,范大爺嘆氣:“可還回來?” “只是去十日,很快回來?!?/br> 范大爺點點頭,不再多問,反而開始叫下人來幫準備行李,復又關心:“那你身子是否要……” 平常人出門要準備干糧,古涯卻是要儲存那說不出口的事物,古涯摸摸肚子:“這個月也夠了,不用再做?!?/br> 這還沒溫存幾天就又走,范大爺氣悶,他無奈苦笑:“也罷,我留不住你,可你一定要回來吃滿月酒?!?/br> “我醒得?!惫叛拿鬆數哪?,再三保證只是短途,他說的話還是作數的。 賣貨郎的行頭是兩個貨箱,扁擔挑起就可以走,范大爺還是拉住他絮絮叨叨了一番才放人出門,三爺聽聞古涯沒和他說一聲就走了,在屋里又摔摔打打了一番,間或有哭泣聲傳出來。 “二郎,你沒有心,你這負心人~”三爺抹了把鼻涕哭道。 “咚咚咚?!?/br> 古涯肩挑兩個大箱子如若無物,腳步一貫的輕快,可惜天公不作美,連續三天都是瓢潑大雨,道路泥濘,官道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 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在茶棚里歇腳,小二一看古涯的行頭,就懶洋洋的沒有招呼,拎著一個茶壺放過去:“兩文一壺,熱水自己加?!?/br> 古涯付了錢就坐在一邊品茶,好壞喝不出來,只要有個味道就行。他一邊坐著一邊刮腳上的黃泥,草鞋吸了水沉甸甸的,把鞋子一脫盤坐著晾腳。 不多時有馬蹄聲傳來,幾個人影包的嚴實策馬飛馳,并為停留,為首那人用眼角余光撇到茶棚下,有只雪白的腳丫一晃一晃,甚是晃眼。 轟隆隆—— 雨下得更大了,也不知是些什么人會在這種天氣策馬狂奔。古涯呼嚕嚕吸了口熱茶,歇夠了繼續趕路。 沛水縣的錢九太公算是頗有名氣的一號人物,他已年近八旬,年少時曾考了狀元郎,雖然沒做什么大官,那也是十里八鄉的榮光,卸甲歸田后回了家鄉養老,為人樂善好施,頗具善名。 他還有一件事為人津津樂道,就是姻緣,尋常男子十幾歲成親,二十幾孩子已經滿地爬了,可這狀元郎真真獨特,硬是拖到四十歲才成親生子。 兩年前錢九太公大病一場,身體就垮了,癱瘓在床,兒孫照顧著,不知他何時撐不住咽了氣,老人去世兒孫就要守喪,所以錢老爺趕緊給兩個兒子定下親事,大兒子去年已完婚,小兒子不日也要娶親,希望老人家能撐一段時間。 古涯要去的正是錢家,他在傍晚到了沛水縣,直接去了錢家大門,仆人見他一身裝束正要趕人,古涯卻從懷里掏出名帖和書信遞了過去。 “交給你家老爺,莫要耽誤,不然后果你擔不起?!惫叛恼Z氣平靜,并不壓人,若是仆人平常定不會管這來路不明之人求見錢老爺,只是那份名帖不似作偽,怕被主人責罰,仆人趕緊回去報信。 錢老爺見到書信異常激動,年逾四十的胖胖的身體就蹦跳著去迎人,把仆人唬了一跳,乖乖,來者何人,能把老爺急成這樣。 錢老爺怎能不急,兩年前他父親癱瘓在床,他就寫信聯絡,結果竟然苦苦等到現在人才來。他跑出門去,果然是賣貨郎古涯古二郎,正坐在兩個貨箱之間搭著扁擔上歇息。 古涯只覺眼前有土黃色球狀物一閃,錢老爺已經到跟前逮住他的手拉起:“二郎!二郎啊~” 錢老爺只到古涯胸口高,戴著財主老爺必備的圓帽,一身肥rou包裹在土黃色織錦長袍下,仆人追出來,就見他家老爺竟然撲在那個賣貨郎的懷里哭! 仆人揉了揉眼睛。 沒錯,他家老爺不僅在一個年歲小他一半的人懷里哭,還左右扭頭把眼淚鼻涕擦在那人身上。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來了嗎?”古涯拍著錢老爺的后背,一邊安慰一邊和他進門,仆人站在門口不敢置信地愣了半晌,后知后覺地把貨箱和扁擔都搬進去。 “那是何人?”錢俞明大公子在前廳瞧見一人和他老爹,挨在一起親親密密地,往太公那邊的方向去了,他抓住一個仆人問,那仆人也不知,便被遣去問個清楚再來回稟。 錢九太公癱瘓在床,屋子里有股藥和腐朽混雜的古怪氣味,小輩們不喜歡來,可是今天錢老爺發話,少爺小姐,表少爺表小姐,有的沒的總之是數得上關系的一家子,都要來錢九太公這,老人家要發話。 等到錢家人陸陸續續進入,發現老太公床前坐著一個人,正和老太公說話,眾人無不驚奇。只是錢老爺站在一邊,他不出聲,其他人也不敢隨便問。 “瘦狗兒啊~”老太公氣若游絲地喚著錢老爺的乳名,也只有他爹敢這么叫他,在場之人都不敢笑出聲,錢老爺彎腰上前:“誒,在呢,爹啊,人都齊全了,您有什么要說的,盡管吩咐,兒孫們必一一照辦?!?/br> 眾人面面相覷,錢老爺這話說的,難道現在是……老太公立遺囑? 錢老太公沒說什么大事,遺囑一早都定好了,眾人只管聽著點頭,只一樣把他們都給說懵了。 “給我送殯的時候,務必要二郎給我扶靈,要在你的前頭走,聽到了嗎?”錢老太公上氣不接下氣,努力把該說的都說了,“還有,那二娃,快要娶親,按你年輕時候……按規矩辦……” 后面的話說的含混不清,錢老爺卻聽得明白,他胖乎乎的臉隨著點頭抖動:“知道了,兒子會安排的,您放心?!?/br> 似乎交代了心事,老人精力用盡了,錢老爺趕了眾人離去,獨獨留下古涯還坐在床頭,錢老太公顫顫巍巍伸出手,干枯瘦癟的手背上都是老年斑,古涯伸手讓他握住,老太公看東西已經看不清臉,但是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跟前,和記憶里的身影重合:“湘予啊……” 湘予是古涯的字,如今只有少數人還記得,也只有錢九太公這樣年歲古稀之人會這樣喚他。 “小九,我來的晚了,你不要怪我?!惫叛男Σ[瞇的,并沒有歉疚,床上的老人從小九,到九爺,再到九太公,歲月飛逝如白駒過隙,生離死別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每當一個他熟悉的人老去,他也會唏噓不已。 “湘予,我如今哪哪都疼,也動不了,人老了活夠了,閻王就要收人去了,只是這黃泉路太過孤單,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來,若是有來世……” 古涯拍拍他的手安慰,人之將死,都會膽怯,他其實有點羨慕他,來世太過遙遠,這輩子先了結了,才是他最大的愿望。 “小九,你還有什么心愿,別等來世再說?!惫叛亩核?,老人家呵呵樂了聲就劇烈咳嗽起來,古涯只能喂他喝藥喝水,照顧起來。 錢老太公睡著了,古涯退出那間陰暗壓抑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