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哥哥

    時值正午，兩人駕車回到馮．鄂圖家的城堡，便見門前停了一臺汽車，傭人們正招呼著車里人下來。

    在耶誕前夕，每日總有來自各地的客人到訪，兩人對此都是見怪不怪。為了避著不必要的疑問和好奇，朱利安總把車子停下，待客人進去了才與武下車進城。

    然而今兒，從車上下來的一雙夫婦左右打量，在看清楚後車里的人時，突然臉色一變，便停住了腳步，遲遲不走上護城橋。

    「武?！怪炖膊煊X到他們的視線，臉上只掛起無奈的微笑，「看來，我得失陪一下了?！?/br>
    子吟瞧見那雙夫婦的目光，心下已有幾分猜測，便問道：「是你認識的人？」

    「是我的父母?！怪炖不氐?，便就推開車門，直走到橋上去。那夫婦與朱利安有著同樣湛藍的眼睛，父親年歲已高，頭發都已經白了，朱利安的母親雍容華貴，就讓洋畫里的貴族夫人。

    兩人看見久違的兒子到來，既沒露出笑容，或是給予擁抱，只是隔著一步之遙打量兒子。他們說了幾句話，兩老的目光便銳利地落到子吟臉上。

    即使聽不見對話，子吟也猜測到，兩人必然是感到鄙夷和不解，朱利安曾說過，他的父母便是典型的帝國主義者，最為日耳曼和貴族的身分自傲。

    夫婦們與朱利安說了會兒話，便在他的陪同下走進城堡里去。子吟耐心地靜坐，待客人、傭人都離開了，才把車子泊好，直接回到朱利安的住處。

    在這城堡的別棟，火爐暖洋洋的燒著，才進到前廳，便看見科林忙碌的身影。

    「武，你回來了？」科林看見子吟，臉上便綻出慈愛的笑容：「少爺呢？」

    「我們在城堡前遇見朱利安的父母，他下車迎接兩人去了?！?/br>
    「這樣……」科林聽著，也沒顯出多大意外，只說：「弟弟在你的房里，梨子小姐早上給他喂過早飯，現在讀書去了?！篂榱俗屝」媚锔玫南蚩屏謱W習，朱利安還雇了老師，特意來為她上德語課。

    「謝謝你?！?/br>
    只是一夜未歸，子吟對弟弟已是生起了愧意。他別了科林，便往自己的臥室走去，門并沒有關上，然而房里靜悄悄的，燈光也并沒有亮起來。

    「子良?！棺右鞅爿p輕喊道：「我回來了?！?/br>
    走進房里，子吟就看見床上隆起的被窩。弟弟把自己蜷成蟲子躺著。然一聽見子吟的腳步聲，他便從床上坐起，目不轉睛的看著子吟。

    「我和朱利安到附近的城市去，待了一晚上?！棺右鲗Φ艿芙忉屩?，就在他腦殼上輕輕撫了起來：「你昨晚睡在這里嗎？可有給梨子、科林添麻煩？」

    武子良默默地看著子吟，彷佛在端詳著陌生人似的。子吟便從包里拿出市集買的玩意兒，放到他手上：「看，這是耶誕市集里的東西，這里有一個機關……鋼珠就從這里進去……」子吟說著，又掏出一袋糖果，帶著一點哄孩子的意思：「這些零嘴，都給你和梨子買的?！?/br>
    武子良沒有看眼前琳瑯滿目的小禮物，只把目光鎖在兄長臉上。子吟心里突然有些害怕，唯恐一夜不回，弟弟竟是忘記自己了。

    「怎麼了？」子吟彎身下去，小心的問：「大哥不在，你寂寞了嗎？」

    只見子良始終如一的睜著兩眼瞪他，卻是甚麼都沒說。子吟抿了抿唇，心里便有些茫然與失落。

    「你繼續睡吧?！棺右髡f：「大哥不打擾你?！?/br>
    他站起身來，便想把臥室留給弟弟，到外頭讀書去。誰想這一動，武子良卻是突然攥緊著他的手，喊了他一聲：「哥……」

    子吟便愣住了。

    「子良……」他連忙揪著弟弟，聲音微微顫著：「子良，你喊我甚麼？」

    「哥……」武子良看著子吟，像是鸚鵡學舌般道：「哥哥﹗」

    子吟睜大了眼，怔忡了一會，眼眶便漸漸的紅了起來，他把子良攥進懷里，說：「子良，你認得我了嗎？」

    然而武子良卻只重覆著說：「……哥哥？大哥哥？」

    子吟又聽了一會，便把子良環緊，哽咽著苦笑，「你是聽得梨子這樣喊我，知道我叫大哥哥，對不對？」

    武子良迷惑地看著子吟，接下來的那串話，他是聽不懂的，嘴里便只呢喃著大哥哥與哥哥，彷佛在咀嚼著兩者的區別。

    然而，這卻已是教子吟心滿意足了。

    「是，我是你哥哥?！棺右鞅阍谧恿碱~上深深一吻，啞聲說：「你是武子良，我寶貝的弟弟?！?/br>
    洋國的平安夜，既是基督教重要的節日，亦是家庭團聚、普天同慶的一夜。從日落以後，馮．鄂圖家的城堡便亮起了燈飾，一年一度的晚宴正要開始。

    庭園里，穿著隆重的賓客逐一走出，城堡里滿溢著人們的歡聲笑語。

    武子良抱膝坐在窗邊，對於外頭繁囂的氣氛感到有些煩躁。他在這里待久了，城堡里從沒來過這麼多人，從樂團奏起第一首樂曲，子吟便已把窗關起來了，然而弟弟還是不安分的在窗邊坐著，帶著警惕和提防的看著窗外。

    「哥哥，下面是音樂舞會，沒甚麼好怕的?！估孀影参恐恿?，邊給他掰著橘子，「給，吃一塊橘子?！?/br>
    「梨子?！棺右髡阽R子前別著袖扣，看見弟弟靠在窗邊不安的模樣，便說：「這一夜，勞煩你看緊子良?！?/br>
    「好的?！估孀狱c了點頭，瞧見武哥哥一身勻稱漂亮的洋禮服，不禁心生仰慕。她在城堡里已是見過無數打扮高貴的洋紳士，然而武哥哥穿上同樣的禮服，就是不一樣的好看。

    「怎麼了？」從鏡子里察覺到小姑娘的目光，子吟問。

    「武哥哥，你真好看?！估孀幽檬志玖司救箶[，即使科林給她洋裙穿上了，她還是有種衣不稱身的感覺。

    小姑娘直率的贊美，便教子吟失笑。他端詳了自己一陣，正是準備好時，朱利安便叩著門進來了。

    「武，好了嗎？」朱利安同樣換上了正式的晚禮服，亮金的頭發都梳到了腦後，使深邃的輪廓更突出。

    「好了?！?/br>
    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由發了會怔，隨即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朱利安走上前，藍眸里帶著溫柔，故意問道：「笑甚麼呢？」

    「沒甚麼，就是感到一切似曾相識?！?/br>
    朱利安聽武這一說，那笑意便更深了。他站在子吟身後，讓鏡子看著兩人的模樣：「當年，你第一次穿禮服，還是科林給你做的發型?！?/br>
    子吟點了點頭，是和朱利安同樣，也想起在上海借住的那段經歷。

    轉眼過去，竟已是多少年了。他們的外在也許并沒多大變化，然而經歷和錘練卻是令心境都變了。

    「你從來不需要翻譯?！棺右鞅阏f：「你的華語本來就很好?！?/br>
    「我不需要，大使館的同僚需要?！怪炖舱f：「身邊就有最好的人選，我為甚麼不用呢？」

    子吟聽著，便淺笑著垂下眼，然而也是多虧那一次，馬師令才把自己活著的消息帶到怒洋那里。

    不然，他們這生恐怕就要錯過了。

    朱利安凝視著武，假若可以，他實在只想把人藏在宅子里，永遠不要示人。作為家族唯一的外交官，他已是多年沒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對每年一次的虛偽應酬，更是熱情欠奉。

    然而他把華夏人招進城堡里做客的事，終究還是被傳開來了，不但城堡上下知道，他的父母亦聽聞了消息，當天在城門前看見武，正是質問了一番。

    「那是甚麼人？是知道你是馮．鄂圖家的，才接近你的吧？」

    「你讓黃種人住到城堡里？給外人看到要怎麼說呢？要是家族的聲譽因此受損，你也不在乎嗎？」

    朱利安佯裝平淡地解釋，說武在華夏也不是一般人物，與自己同樣是前外交官的身分。然而對自視甚高的貴族而言，光是東方臉孔就不配待在這城堡里。

    本想著平安夜就以陪伴武為藉口，待在自己的宅第不露面了。誰想到前一天，堂兄倒是親自來見自己。

    「明晚，你與武一同出席平安夜的舞會?！?/br>
    「你要邀請他？」朱利安便訝然笑了。

    「我是這城堡的主人?！孤返吕淙坏卣f：「既要辦晚宴，總是要招待所有人。武是你的客人，就是馮．鄂圖家的客人?！?/br>
    朱利安回去把路德的邀請告知武，對方也同樣露出詫異的神情。然而主人家既是如此說，子吟也斷沒有拒絕的理由。

    「武，走了嗎？」

    「好的?！?/br>
    子吟回頭看了弟弟和梨子一眼，見子良只是皺緊眉頭看著窗外，彷佛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意思，便苦笑著隨朱利安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