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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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挾著咸辣濃香的水汽滾滾地翻涌著上升,卻又在某一瞬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漂浮在眼前。 雅間內的畫面愈發模糊了,明艷而溫暖的色彩仿佛被水泡開了一般,毫無章法地泛出一汪又一汪濕淋淋的痕跡。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點微薄的暖意也消失殆盡,酒樓霎時土崩瓦解,化作數道色彩黯淡的細流齊齊匯入足下踏著的地面,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下得愈來愈大了,落在地上嘀嗒作響。淅淅瀝瀝地淋得久了,山間便漸漸聚起霧靄來,濃稠得好似牛乳一般。霧氣雖濃郁,卻并不遮眼,將梧桐山襯得好似話本中仙氣繚繞的世外桃源。 楚逐羲本能地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雨滴,然而雨水卻是穿過了他的手掌徑直落進了地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青石板上泛起漣漪的淤水,攤開的掌心無法接住水滴,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溫涼。 他忽地感到心頭一悸,而后是一陣沒由來的心慌。 眼前景物變化莫測,仿佛一卷暈染開的水墨畫,徐徐地展開了其中一面。 白墻青瓦,翠竹桂樹,儼然是容瀾與他共同居住了十六年的小院。 嘩啦——嘩啦—— 腳步聲中摻和著水響由遠及近,雜亂又焦躁。 楚逐羲望著院中樹姿飄逸的金桂,旋身踏入回廊往前院而去。方才遠離婆娑的竹影他便瞧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年頂著大雨飛奔著沖入庭院,大門被重重關上發出轟隆巨響。 此情此景叫楚逐羲緩緩蹙起了眉,強烈的恐懼與憤怒再次涌上心頭,本能性的抗拒著接受這段往事。 心中的退意愈來愈盛,心臟亦咚咚地跳得劇烈。 雙腿好似被灌入了鐵水一般沉重,他垂下頭去,恍惚間好似在足下的黑影中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楚逐羲瞳孔猛地一縮,看著“他”抱住了他的兩腿,獰笑著想將他拖入陰影之中。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似乎是在與什么無形的東西博弈一般。 修長的五指扭曲地曲張著摸向腰側,卻沒有摸到熟悉的冰涼與堅硬,只揉搓到了一段絲滑的布料,強烈的落差感幾乎叫楚逐羲瀕臨發狂,卻又在臨界線邊緣上尋到了一絲清明。 楚逐羲從黑暗里猛然抽身,拔腿便奔入了雨幕之中,緊隨十六歲的自己踏入了正廳,眼前驟然亮起,恍如隔世。 “長命鎖……長命鎖丟了……”十六歲的楚逐羲滿臉慌張,他被淋得濕透,渾身不住地顫抖,仿佛被拋棄在雨夜之中的小狗。 他匆匆撥開緊貼在肌膚上的衣領,將修長白皙的頸脖暴露出來,衣襟頓時大開將鎖骨與半邊胸膛都暴露無遺。水珠凝在胸前薄薄的肌rou上都顯得無比清晰,唯獨不見了那枚綴著紅繩的銀質長命鎖。 “不知道甚么時候不見的……”楚逐羲張口說道,雙唇亦控制不住的細細顫抖,“我分明藏得好好的——路上找過了,也沒有……我不敢多留,匆匆忙忙地便回來了?!?/br> 他年紀尚小,還遇上了這樣重大的事情,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將全盤托給了容瀾—— 那塊長命鎖上刻著楚逐羲的名字,還設下了特殊禁制,用以吸收、抑制他身上的魔氣,倘若落入有心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 “……別慌?!狈讲乓恢背聊娜轂懡K于發話,攬過渾身濕透的楚逐羲,將他緊緊抱入懷中,“雨天濕滑,鮮少有人出行,若是掉了就一定會在路上,你就呆在家中,一會兒師尊出去替你尋長命鎖?!?/br> 浸透的發帶被解下,濕漉漉的發胡亂地披了下來,容瀾尋來一塊干燥的軟巾細細地擦拭著楚逐羲的發,他的手腕頓了頓垂眸低聲嘆道:“都淋得濕透了……你先將鞋襪脫去,過會兒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罷,爐子上燉著的姜茶要記得喝,好好待在家里,千萬不可出門,等著我回來?!?/br> 話音剛落,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二人的楚逐羲忽地心尖兒一痛,仿佛被不知從哪兒來的小蟲狠狠咬了一口似的。 容瀾剛想出門,便被身后披散著一頭半干黑發的少年揪住了衣袖,他抱著軟巾怯怯地抬眸望來,微張著的嘴唇抖如篩糠:“師尊……你不會討厭我罷?” “——怎么會?!比轂懧勓孕闹幸怀?,旋身再度將他緊緊摟入懷中,盡管雨水沁入了自己的衣裳也毫不在乎,“師尊不會討厭逐羲的?!?/br> 他語氣鄭重,重如千金一般。 容瀾沿著楚逐羲所描述的路線一遍遍地找過了,卻毫無所獲。他靜默地立于雨中重重地吐出一串連綿的白氣,面頰上血色全無。 盡管容瀾展開靈力隔開了厚重的雨幕,卻抵擋不住秋末徹骨的寒意。方才他步子走得急,吸入了不少潮濕的冷空氣,心中又壓著重重思慮,這會兒乍一停下腳步,止不住地咳起嗽來。 雨落得又密又厚,將滿樹金黃的桂花打落在地,碧綠長葉被雨水掃得不住晃動,嘩啦嘩啦地澆下更多涼水來。 楚逐羲站在一側,靜靜地瞧著雨幕后面色沉凝的容瀾,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寬敞的大道之上除了那條清癯的身影之外,再無他人。容瀾忽地抬起頭來,眸色深沉地望向長街盡頭,只一片刻便動身而去。 龐大的雨聲幾乎蒙蔽了楚逐羲的雙耳,眼前的身影亦被潑盆大雨掩蓋。他的瞳孔驟然縮起又漸漸放大,痙攣的指尖一點點收攏攥緊。 烏云遮蔽了天空,長街上寂靜無聲。 只聽清脆的一聲水響,揚起的浪花四散飛濺,積水臥在坑中泛起圈圈漣漪,又晃動著映出一片波點狀的碎光。 楚逐羲突然邁步狂奔起來,心臟狂跳氣喘不止,一切事物都在飛速倒退,一道又一道裹挾著浪的腳步聲在耳側炸響,越來越近了——他的足下沒有了影子。 容瀾呵出一口白氣,緩步踏入事務閣。才推門跨入閣中便被撲面而來的暖氣掃了滿臉,他有些不適應地微微合了合眼,長睫上霎時裹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聞長老,上次托給我的事情……我答應了,玉玨在哪兒?”容瀾身姿挺拔,語氣平穩而冷靜。 玉玨是水紅色的,被雕琢成了鳳凰的模樣,是結界的“鑰匙”。 被喚作“聞長老”的男人裹在厚重的大氅中,他微微佝僂起的身子藏在陰影之中顯得分外模糊。 聞長老不言也不語,只揚手向他拋來一樣物什。 那東西在空中揚起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后穩穩落入容瀾手中,觸感微涼而堅硬。他剛想開口道謝,垂眸望向掌心時卻徹底愣住—— 赫然是一枚雕刻精致的長命鎖! 楚逐羲忽地一陣心悸,驚慌霎時占據了整個心臟,教他瞬間渾身冰涼——原來……這個情緒是! 他驚愕地望向容瀾,便見對方僅僅是微微蹙起了眉頭。 “容仙師,這一路上濕滑難行,外頭的雨可是大得很哪!”蒼老氣虛的嗓音逐漸蛻變作一道低沉好聽的男聲,“……怎地就這個時候想起要來接委托了呢?” 那位“聞長老”緩緩挺直了脊背,大氅隨之滑落暴露出底下雪白的華服,他轉過身來面上揚著溫和的笑意,眸底藏笑卻暗含冷意,不是別人,正是棲桐門門主黎歸劍。 “景行此行究竟是要去完成吾的委托呢,還是要帶那魔種離開棲桐山?” 容瀾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命鎖,被消磨得溫潤的棱角yingying的硌入掌心。 黎歸劍推開翻門緩步走出,他將雙手負至身后高深莫測道:“景行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取得這長命鎖的嗎?” 容瀾心中暗罵他老匹夫,口中卻是不咸不淡道:“門主自是有門主的辦法,況且——現下再談過程……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了罷?” 黎歸劍被他這番話噎了一下,足下頓時剎住,他扯出一抹沒什么感情可言的笑意:“楚逐羲墮魔一事,景行想如何處理?” “墮魔?”容瀾似有疑惑,“若不是門主將這長命鎖竊走,他又如何會墮魔?” 黎歸劍聞言一愣,末了才收斂了情緒冷冷地睨向那個貌若謫仙的人。 容瀾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溫柔得讓人感到疏離;他待人亦是溫和有禮的,卻也始終與人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 ——愈是清,便愈是冷。 自那年容瀾狠狠教訓過那幾個內門弟子過后,已經很久不曾發過脾氣了,以至于叫他忘記了容瀾渾身是刺兒的一面。 “可……分明是容仙師私藏魔族在先,魔族便是魔族,惡劣的根性不會改變?!崩铓w劍眼中充滿了審視,“我棲桐門不可能放任魔族下山禍害玄真界?!?/br> 容瀾暗暗捏緊手中的銀鎖,云淡風輕道:“倘若我一定要帶他走呢?” “……容仙師大可一試!”黎歸劍微微一笑,冷面不復存在,眼尾細紋隨之彎起些許弧度,倒是充滿了年長男子的魅力,“只是不知容仙師是否能夠以一人之力敵過著玄真界萬千修者,護得楚逐羲周全?” 這確實是容瀾考慮過的問題,所以才不愿驚動結界。 “景行吶——這畢竟是我們棲桐門內的私事?!崩铓w劍語氣一轉,很溫和地開口道,“按照慣例,誅魔除妖一事都該交由攬月庭的道長們管的,只是吾實在是不愿意將這等丑事捅出去,這才私底下與你商榷呢!”唯獨刻意加重了“攬月庭”三字。 他高高在上,仿佛恩賜誰一般。 是了,是威脅。容瀾心中冷笑,他曾參與十六年前的誅魔之戰,又如何不知攬月庭的手段?又如何不知黎歸劍的心思? 實在是無奈??! 他孤立無援,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