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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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逐羲被噪音吵醒了。 咚咚的腳步聲在旋轉石梯間內轉了十八彎,還混雜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喧鬧聲一道傳入地下室。 很快,兩個身量高大的師兄先后出現在昏暗的樓梯口前,他們二人皆面色嚴肅,身上華貴的內門服飾筆直整齊,連發髻上都十分隆重的插起了金簪子。 ——老熟人了。眼前這二位正是那日架著他過來的、黎歸劍座下其中之二的弟子,江惆與尚漣。 楚逐羲倒是還有幾分閑心苦中作樂地想——這貪夫徇財的玩意兒倒是懂得有始有終的道理。 江惆與尚漣幾步上前,動作嫻熟的解開了楚逐羲身上重重的枷鎖,松解的鎖鏈與鐵環叮叮當當的落了一地,卻唯獨留下了他頸脖上那枚刻滿金色咒文的玄鐵環還未解開。 楚逐羲甫一被他們二人架起時,便覺出了幾分不對勁來——穿過自己胳膊下一左一右的兩條臂膀竟如同布滿鈍刺的鐵棍,硌得他皮rou一陣發疼。 不過是被關了兩個多月,他的身子還不至于變得如此嬌弱。楚逐羲心覺不妙,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昨夜里囫圇吞下的藥丸,卻又立馬將這一想法拋到腦后去,仿佛是自我保護一般不再去多想。 楚逐羲被推搡著從窄小的樓道中走出來,持續已久的喧鬧聲在這一瞬間止住,四周一片鴉雀無聲。 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冬日的暖陽于許久未曾見過光的楚逐羲來說異常刺眼,照得他難以睜開眼睛。這會兒的風其實并不大,甚至不能吹起他的頭發與衣裳,但刮在皮膚上卻如同刀割。 他緩緩睜開了紫眸,就見大群的弟子里三層外三層的將此處圍了個遍。詭異的寂靜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隨后人群中復又哄地一下爆發出更大聲的喧鬧。 自四方而來的噪音似是細長的錐,狠狠扎入了楚逐羲的雙耳,叫他蹙起了眉頭來。 冷冽的冰雪氣息中夾雜著一絲血腥味,瘋狂的灌入鼻腔。 弟子們讓開了一條道路,楚逐羲便被身側的兩個師兄押著踏上青石板路?;ò椎难╋h飛著落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冷,冷到了心底去。 這條路,楚逐羲認得,是通往弒仙臺的路。 師尊好像又騙了他。 天空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黛藍色,烏黑的厚云層漸漸從天邊鋪張開來,沉沉的壓下來,與灰暗的地平線相接。 漢白玉高臺矗立在道路盡頭,似是威嚴的審判者,它肩扛巨大的墨藍天幕,手托高聳的盤鳳石柱,睥睨著階梯下的蕓蕓眾生。 旗桿上被雪渲成深紅色的幡旄在風中扭曲了身形,好似青面鬼的獠牙。 楚逐羲披著風雪緩緩走向前方,腳下薄雪嗤嗤作響,他看不見站在道路兩側的弟子們的臉,也不必看見他們的臉。 ——真不愧是景行師尊啊,還真是無愧“含霜”二字。 ——那可是十幾年的情分!換作是我,怕是真的會舍不得的,好生無情啊。 ——有何舍不得,魔族就是魔族,最是暴戾恣睢,你這會兒心疼他,今后怕是連尸體都不知被拋到哪兒去了罷! 很快便站到了漢白玉石階前,楚逐羲猛然一掙,江惆、尚漣二人一個不注意還真讓他脫了身去。 “楚逐羲,你——”他們面上閃過一絲錯愕,伸手便要去捉楚逐羲。 楚逐羲一步踏上石階,冷聲道:“我有腳,我自己會走,就不勞煩二位師兄了?!?/br> 江惆抬眼與尚漣對視了一瞬,又輕微的一點頭,一左一右的散開站到了楚逐羲身后兩側:“既然如此,師弟,請吧?!?/br> 楚逐羲見他們防備的模樣,只是嘲諷的一笑,伸手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裳一步步向上,愈是往上風便愈大,將他的頭發都吹得亂了去。 登上最后一階臺階,楚逐羲站在了寬敞的弒仙臺上,高臺中央的位置有一方形凹槽,中間則矗立著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頭盤著一只展翅欲飛、仰頭尖嘯的鳳凰,每一刀都雕刻得極深,數條凹槽從鳳凰身上伸出,似乎是祥云,每一道都盤旋著向下通到凹槽處。 “……師尊?!背痿苏苏?。 容瀾便站在凹槽旁,他身披一件雪白的披風,略微的側著身子,聽見了聲音這才轉過頭來望來。 江惆、尚漣二人亦登上了臺,跟在楚逐羲身后站到了容瀾面前。 楚逐羲側頭看去,便見黎歸劍高高在上的負手立于一側平臺上,另外還坐著幾個掌權長老。 “你師尊顧惜以往情誼,不愿他人來做行刑者?!崩铓w劍目含憐憫,“你到底是我看著長大的,也不好安排他人來,便讓你師尊來送你最后一程罷?!?/br> 容瀾卻沒什么反應,他望著楚逐羲頸脖間粗重的咒文鐵環緩緩地蹙起了眉。容瀾張了張唇,聲音輕飄飄的卻足以讓臺上所有人聽見:“是誰鎖的,還不解開?” 場上鴉雀無聲。 江惆與尚漣心虛的對視一眼,又悄悄望了望臺上無動于衷的黎歸劍,頓時心神一定,復而微微仰首挺胸起來。 容瀾笑了起來,眼神犀利而冰冷的望過四周或坐或站的人,一字一句的道:“就算楚逐羲墮了魔、入了邪道,他到底也做過我容瀾的徒弟,你們留這道鎖是幾個意思?” “——是想羞辱他呢,”容瀾瞥過黎歸劍,又望過那幾位或年輕或蒼老的長老們,最終把目光落在了江惆、尚漣二人身上,“還是想羞辱我?” 強大渾厚的靈力一瞬間鋪張開來,連風雪與紅旗都被震得偏了方向。 江惆與尚漣只覺一股壓力重重的壓在肩頭,幾乎要將他們迫得跪下了。 喀喇一聲脆響,楚逐羲脖上的玄鐵環應聲碎裂砸在地面,與此同時黎歸劍的聲音自臺上落下來。 “——是誰那么不懂事呢?”黎歸劍緩緩垂下凝聚著靈力的手,他面上含笑微微垂下眸望向盤鳳石柱旁的四人,目光卻是直直的勾在了自己的兩位弟子身上,“江惆,尚漣?是你們私自做的決定嗎?” 二人聞言,冷汗瞬間布了滿身,膝蓋一軟噗通跪在地上,護體的靈力也在慌神間亂了,容瀾展開的威壓頓時將他們壓得彎了腰桿,微微地伏在地面。 “看來確是你們二人了?!崩铓w劍揚起唇,眼神卻是冷而威嚴的,“你們可知自己的行為對宗門的名聲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所幸今日只是我們棲桐門內部處理此事,倘若有外人在場豈不是叫他們看了門內師兄弟間不合的笑話?”黎歸劍擲地有聲的道,“況且你們這般對待楚逐羲,是不將你們的景行師尊,還有我這個門主放在眼里是嗎?!” 跪地的二人有苦說不出,靜默的聽著自己師尊的訓。 “弟子——弟子知錯了!”江惆作為師兄,硬著頭皮高聲認錯。 尚漣亦提高了聲音認錯道:“弟子知錯!” “待行刑完畢后再滾下去領罰?!崩铓w劍說完便緩緩坐在了靠椅上。 “謝師尊手下留情!”江惆、尚漣連忙答道。 威壓漸漸收起,匯聚起的靈力也緩緩散開去了。 二人連忙從地上爬起,穩穩的站住了,又伸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冠,很快又恢復了先前的光鮮亮麗。 所有人都靜默了,直到站在臺上的一名女弟子搖響了手中的銀鈴,她揚高了聲音宣布:“時辰到!” 隨后楚逐羲便被架入凹槽之中,又用數道細長的銀鏈結實的縛在鳳柱上,雙腳瞬間騰空,被鏈子勒住的地方硌得生疼。 江惆與尚漣完成了任務,轉身躍上臺面退至黎歸劍身后。 又有一名女弟子手捧托盤從一側走來,她站在容瀾身旁,恭敬的抬高了手中托盤,盤中墊著一塊紅色方巾,上頭整齊的碼著十二根兩指粗細的長錐——正是誅仙釘了。 ——事已至此,說不怕都是假的。楚逐羲望著閃動著銀光的誅仙釘,心中一陣發怵。 金石相碰發出叮咣脆響,容瀾拿起其中一支釘,略略仰頭看過來。 楚逐羲幾乎要抑制不住顫抖了,他握緊拳頭用哀求的眼神望向容瀾,破碎的氣音從齒間擠出:“師尊,你騙我……原來,你當真如此恨我?!?/br> “我不曾騙你?!比轂懘瓜铝隧?,長而密的烏睫將瞳孔遮去大半,“也不曾……恨你?!?/br> “那你,那你為何——”那你為何要騙我吃那粒藥。 楚逐羲最終還是沒將那后半句話說出來,他不愿叫黎歸劍看了笑話,也不愿讓他人知道昨日師尊來看他時帶來了不知名的藥物。 誅仙釘尖銳的錐頭抵在了楚逐羲肩頭一處xue位上,冰冷與凸起的小疙瘩頓時爬上肩膀,令他抑制不住的感到一陣子惡寒。 他的眼眶微微發燙,沒多久視線便被水霧模糊了,熱燙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下來——也不知是怕的,還是傷心的。 “師……啊——!”還未說完的話梗在嗓間,取而代之的是凄慘的痛叫。 冰冷的錐體干脆利落的插入xue位,分毫不差的卡入了骨縫之間,溫熱的血涌出一小股,衣裳瞬間被打濕了半邊,很快血便止住,只偶爾從翻卷的皮rou處沁出一圈血跡。 那枚擴大五感的藥物藥效發揮得淋漓盡致,劇痛幾乎是瞬間便席卷全身,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肌rou似乎都在劇烈的痙攣。 楚逐羲的額角、頸脖皆暴起青筋,瞪大的雙眼里布滿鮮紅的血絲。他仰起頭痛苦的哀叫著,嗓子都喊得破了音,冷汗將全身都浸得濕透與血漿混在一團掛在衣服上。 第二枚,第三枚……誅仙釘被快準狠的推入周身大xue,血流了滿身,順勢而下流入身后盤鳳石柱上。 殷紅的血流入石槽之中,勾勒出柱上鳳凰的模樣,那鳳凰被血一浸,竟好似活過來一般。 柱下凹槽之中已經積起了一小灘血漬。 楚逐羲已經叫不出來了,他虛弱的垂下頭一動也不動,只用通紅的雙眼望著容瀾冷漠的臉。 “……師尊?!背痿肃类赖某橹鴼馍ひ羲粏?,“你給我一個痛快好不好?” 他幾乎是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容瀾。 容瀾卻閉上了雙眼,反手拿起最后第十二根誅仙釘刺入最后那處xue位。 “……!”楚逐羲如今已是強弩之末,那最后一釘還未推到最深,他便徹底昏迷了過去。 意識消散之前,楚逐羲無法控制的仰起了頭來,他張大了口,卻叫不出聲,天空陰云密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落到他的口中,落進他的眼里。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身體竟慢慢變得輕盈起來,一點一點的遠離了一切苦痛。 渾渾噩噩間,楚逐羲感到一陣又一陣的顛簸,他想睜開眼,卻如何也掀不開沉重的眼皮。 ——好冷啊。 冰冷的手腳末端忽地溫熱起來,好似回光返照一般,鈍鈍的疼痛從周身大xue傳來,催促著楚逐羲清醒過來。 四肢好似灌了鉛一樣沉重,呼吸也極其困難,一次呼吸都帶著濃厚的血腥味。 醒來,醒來。 他在黑暗中看見了一顆很遠很遠卻也很亮的星星。 “咳——”楚逐羲猛然嘔出一大口黑紅的瘀血,沾了他滿臉。 很快他便醒了過來,入眼是漆黑的一片,幽藍色的鬼火跳動,卻遲遲不敢靠近。 楚逐羲艱難的轉動眼珠,就瞧見了身邊的容瀾,他似乎是剛剛起身,還未站直,有一節衣袖還落在地上。 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楚逐羲伸手死死地拽住了容瀾的衣袖:“師,師尊,救,救……救我……” 話音未落便又有大口大口的血從口中冒出來,連帶著淚也一同淌下。 “師尊……別,走……求你……” 容瀾將楚逐羲冰冷的手裹入掌心,他居高臨下的望著楚逐羲,緊緊的握了握他的手,而后又一根一根的掰開了他的手指,無情的轉身離去,揚起的袖上還沾染著些許血垢。 “……!”楚逐羲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眼,手無力的垂了下來,砸在地上傳來一陣于他來說已是微不足道的悶痛。 他的師尊走遠了,他看不見他了。 被拋棄的恐懼如黑暗中的妖獸,張牙舞爪的將他拖入深淵。 大片的雪花落在眼球上瞬間化作雪水,和著淚流下眼睛。心臟處傳來劇痛,身體好似壞掉了一般,血止不住的從嘴里涌出來,溫暖與血一起汨汨的流逝。 楚逐羲拼盡全力也只是翻過了身去,伸出一手摳入濕乎乎的泥土之中想要向前爬,下一瞬間便徹底墜入了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