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

    換下明黃色龍袍的周衍，獨自坐在桌邊。

    一只手上由棉布包裹著燙傷，另一只手上是已經發黑的玉牌。周衍無意識地摩梭著玉牌上龜裂的紋路，眼底是揮之不去的落寞。

    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聽你哄哄我，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思也沒關系?？墒悄銥楹问裁丛挾疾徽f，就把我送給你的東西這么輕易地放棄……

    你說我是真命天子，你要我統一天下。我其實沒那么大的野心，但是為了你，我都做到了。怎么可能不想告訴你呢，但是如果我說了不想納妃的真正原因……你會不會離開我？

    陶不言，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周衍不是沒有懷疑過，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突然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出現，究竟是看重自己什么？為什么就確定自己是未來的皇帝？

    可是這些疑慮，在經年的相處中被擱置一邊。他抓住了這個人的溫柔，抓住了這個人全部的注意，因為在黑暗的日子里，陶不言是他唯一的光。

    太師府，臥房。

    從宮宴上回來以后，言先生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輕鋒去問了幾次要不要沐浴更衣，要不要喝點參茶暖暖身子，全無回應。

    屋里的燭光一直亮著。

    言先生盯著堆積的蠟淚出神。

    從什么時候開始，周衍不再像小時候那么親近自己了。

    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目光，他的喜怒，對自己來說，這么重要了。

    陶不言其實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是穿越者。有一個機械音告訴他，找到一個男孩，幫助他成為皇帝，他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那個聲音還指引他找到了幾本書，讓他教會那個男孩。在面對重大決策的時候，那個聲音也會告訴他事情的走向。

    真正的陶不言在三十歲的時候，死于一場車禍。

    現在這個陶不言，可能是陰曹地府的一縷游魂。再世為人，這一切都太像一場游戲。他知道每一場戰爭的變化，知道誰值得信任，知道誰最終會登上皇位。他沒能把自己真正融入這個世界，所以對任何事物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但是周衍……周衍是他跟這個世界的紐帶。

    本來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對這個少年傾注心血。但是漸漸的，開始真正關心他。他對外自稱為言先生，沒人知道他的真名。

    他只告訴了周衍一個人。

    陶不言調出系統面板，上面明晃晃的進度條已經到了99％。只等自己死了，在這個世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進度條變成100％的時候，也是自己回到原來世界的時候。

    因為他任務完成得很有效率，系統獎勵他可以將這個世界的一樣東西帶回去。

    怎么可能真的無所謂呢？他也想好好活著??！忘掉前世所有的痛苦，在新的世界擁有新的生活?？墒悄抢浔倪M度條時刻提醒著自己，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遲早有一天會回去。

    那些周衍被噩夢纏身，難以入睡的夜里，被噩夢困擾的其實不止他一個人。陶不言經常會想，其實被久違的暖意、陪伴所融化的人，是自己。

    臂彎里周衍毛茸茸的腦袋，沉甸甸的，總是把他的胳膊壓麻了。但是他不會說出來，因為周衍太懂事了，要是知道自己影響了言先生睡覺，肯定不會主動鉆進他的懷里。

    思及此，言先生的嘴角有了一線弧度。

    所以這個小兔崽子到底在鬧什么別扭？

    好像是因為自己又提了選秀女的事情，之前還以為是他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有些遲鈍，但是提第三次的時候，發了那么大的火，可不像是在害羞，反而是……惱羞成怒。

    可是……自己為什么要反復提出來？以前給他提的任何建議都只是供他參考，從來不會這樣三番五次的逼迫他。當然這些建議周衍最終基本都是會采納的。

    自己之前短暫的人生里，并沒有結過婚，也沒有養過孩子。這種將一個小少年養成獨當一面帝王的感覺，真的很有趣。

    也許……自己是在害怕吧？終究有一天，自己不會是周衍最親近的人，他會有自己的愛人、后代，擁有整個家庭。而自己，終歸不過是個臣子，是外人。

    是不屬于這里，沒有資格繼續留下來的人。

    陶不言已經習慣了一切事情盡在掌握之中，現在也是時候功成身退了。于是，在一種近乎自虐的心理下，他覺得，這種提議與其讓周衍自己提出來，不如自己來吧。好歹，不至于不知所措。

    不過，從今天發生的事情來看，也許徹底離開的這一天，會提前到來。

    可是周衍又是為了什么生氣？

    陶不言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要是自己想岔了，干出一些傻事，那才是真的完蛋。

    還是按兵不動吧，就算小貓咪要拋棄飼主，自力更生，他還是可以時不時去擼一擼的，如果周衍不那么抵觸的話。

    陶不言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緒之中。

    忽然，滿室漆黑。

    他恍然望去，等雙眼適應了黑暗，才發現白燭燒完了，層層疊疊的殘蠟堆積在燭臺下。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