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鮮醒的時候，正看見金斯敖用他一根頭發量手指。

    “干什么？”他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男人的臉，“想送我戒指??？”

    金斯敖握住他的手，點點頭：“嗯?！?/br>
    “我不喜歡戴戒指?！绷桴r皺了皺鼻翼，抽回手指，“一直不喜歡?！?/br>
    說罷，便起身要走了。

    “去哪兒？”金斯敖問。

    “回家?！绷桴r一件一件套著衣服，想了想，可憐他似的多解釋了幾句：“前幾天我媽讓我有時間回家一趟，我也沒什么事，回去看看她?！?/br>
    凌家從前住的小白樓已經被收走了，凌鮮根據母親發過的新地址，尋到小時候住過的舊單元樓。

    到了地方，他深吸一口氣，站定敲門。門打開了，黑門洞里露出一張憔悴寡淡的女人臉。

    “進來吧?！迸死_了門，轉身往里走。

    凌鮮跟上去，張開的嘴唇下意識叫出半個“媽”，女人卻敏銳地聽到，消瘦的身體劇烈顫抖了幾秒鐘，平靜下來。

    “我不是你母親?！迸死涞恼f了一句，踱步到茶幾后坐下。

    凌鮮知道，她剛才把自己叫的那聲媽當作了哥哥叫的，他又讓她想起她的兒子再也不能叫她一聲mama了。

    但凌鮮還是愣了愣，才抱歉道：“對不起?！?/br>
    “坐吧?！迸酥噶酥干嘲l。

    等凌鮮坐下，她便開門見山道：“今天叫你過來，是有幾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br>
    凌鮮正襟危坐，直視著女人松垂的眼皮：“您說?！?/br>
    “我得了癌癥，乳腺癌中期?！迸丝粗ＡР鑾咨系姆垂?，平靜道：“你放心，我不是找你借錢的，我在我娘家還有些積蓄?！?/br>
    凌鮮一怔，只覺一股酸澀涌上來，硌得喉頭悶痛。

    女人沒有看他，繼續說：“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關于你生母的?！?/br>
    “什么？！”凌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母早已難產去世。

    女人終于抬起眼睛，那雙如死灰般的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出口的話卻石破天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但如果她已經死了，那一定也和我的凌悉一樣，是被你那個爹害死的?！?/br>
    這并不是一個離奇的故事，相反，它很尋常，甚至俗套。凌奚名義上的這個母親，名叫奚朝，結合父親的姓氏，便能知道已經死去的凌悉才是父母的寶貝，凌鮮的名字則跟鬧著玩似的，是父親翻字典隨手翻到的一個字。但凌悉這個“寶貝”卻僅僅比凌鮮大不到半歲，也就是說，凌鮮這個私生子是凌江年在發妻孕期時弄出來的。

    “你母親那時很年輕?！鞭沙怪^，每一個字都像一口嘆息，“她是農村考上來的，人很上進，所以才會被調到我的辦公室來做事?！?/br>
    毫無背景的年輕女孩，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在盤根錯節的地方站穩腳跟。凌鮮很清楚那有多么困難，如果湊巧生得漂亮，有萬分之一概率會輕松，但百分之百如刀尖行走般更容易跌落到不幸的泥沼。

    “我覺得她應該是被強jian的?！鞭沙届o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某種意義上講，確實是別人的故事，“因為除了我娘家給的，那時的凌江年什么都不是，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就算要走這條路，也不該選你那個爹?！?/br>
    凌鮮一動不動，完全地僵在原地，只有聽覺還在被動地聽錄著奚朝的話。

    “有一天，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對他說，他必須要在凌悉出生之前，把這件事解決好?！?/br>
    “凌悉出生之后，我對他徹底絕望了，我只想離婚，把凌悉帶回娘家撫養，可是這時候，他告訴我，那件我要求他的事情，他已經解決好了?！?/br>
    “你就是這樣被帶到我面前的，他說他會找人領養你，你只會在家里待上幾天而已?！?/br>
    說到這里，她似乎回憶起了極其糾結的事情，停止了敘述。凌鮮愣了很久，實在不知說什么，下意識喃喃了一聲：“媽……”

    “我不是你媽！”奚朝突然激動地沖到他面前，打斷他的喃喃，“我的凌悉被你那個爹害死了，害死了！明白嗎？你真正的母親也一樣，她們都是被你那個爹害死的！”

    凌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麻痹了，癱坐在地上。奚朝也緩緩滑坐在地，充血的眼睛卻冷靜異常，仿佛身體有兩個能自如切換的人格，一個瘋癲不容侵犯，一個冷靜又理性：“其實我早知道，你那個爹那么蠢，他還能怎么解決呢？”

    “要讓一個懷孕的女人消失其實很容易的?！?/br>
    她的目光中充滿冷靜的癲狂，仿佛深海里即將爆發的水下火山：“你知道要怎么做嗎？”

    凌鮮愣了很久，才搖了搖頭。

    “哼?！鞭沙猿暗匦α艘宦?，“只需要在分娩的時候動點手腳，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過鬼門關，出了意外，也很正常?！?/br>
    金家老宅，金夫人正躺在按摩床上敷面膜，忽而耳邊吹來一陣熱氣。

    “mama?！?/br>
    “啊喲！”金夫人彈起來，好在面膜還牢牢扒在臉上，貴婦人惱怒地搗了傻兒子兩拳：“金斯敖，你好歹也是老娘生在紅旗底下的，怎么老這么神出鬼沒的！”

    金斯敖坐到母親身旁，沉默地給母親捏起肩膀。金夫人一雙美目轉了兩個圈，覺得不對，一撩頭發，了然道：“無事獻殷勤，說吧?！?/br>
    金斯敖湊到母親耳邊說了一句話，金夫人忽又面露喜色，轉身拉住兒子的粗胳膊：“好事啊，快跟媽詳細說說，她家里幾口人，做什么的，多大了？”

    “他家里……”金斯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嘴角卻不自覺勾起：“他家也算是從政的，不過現在是單親家庭，也沒有兄弟姐妹，之前從事金融業，最近換了工作，下一步打算考編，想做老師?！?/br>
    “哎喲！”金夫人眉開眼笑，急切地偎住兒子的胳膊，湊近低聲問：“漂不漂亮？”

    金斯敖深麥色的臉難得地發了紅，又不好意思說又想分享得很，從唇縫里擠出幾個字：“漂……漂亮……”

    金夫人捧住兒子的腦袋用力搖晃幾下：“不錯嘛金斯敖，我早跟你爸說了，我兒子是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瞧瞧，瞧瞧，不愧是我生的?！?/br>
    “媽……”金斯敖安撫住母親，“你先別激動，人家可跟我八字還沒一撇呢?！?/br>
    “那可說不定，”金夫人拍拍他的腦袋，“你跟你老子啊，是一樣的鋸嘴葫蘆，當年我都快跟他結婚了，他都還鬧不明白我喜不喜歡他呢。你就跟媽說，叫什么，哪里人，我去替你打聽打聽?！?/br>
    “……”金斯敖沉思許久，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有些動搖，附耳低語了兩個字。

    金夫人聽了兩遍才聽清，臉色由喜轉呆，最后只剩nongnong的難色，望著自己認真又期待的傻兒子，實在不知該怎么對他說心中那句篤定極了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