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的信件文檔壘起一尺高，皇家騎士團總務處的辦公樓通宵亮著電燈。

    伯爵骨節粗大的手端著瓷杯，一口一口往胃里灌咖啡，面上不見焦急或煩悶，只有長久習慣后留下的永恒平靜。

    走道里來來去去，都是幕僚團值夜班的成員，他們將公事預先進行分類處理，再將無法決斷的重要事件遞交到伯爵辦公室。

    縱然有這么多人在工作，在幫忙，伯爵不熬夜工作的時間仍然屈指可數。

    理查德發自內心地對這位女王右手感到欽佩。在來馬修手下辦事以前，他從未想象過有人能為政治勢弱的女王鞠躬盡瘁如斯。

    上任第一周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每夜在門外給各路大佬端茶遞水，伯爵連續一個星期深夜坐在辦公室里靜止不動的剪影給那時的他形成了心靈沖擊。

    這位騎士團總團長在他心中是最完美的人。

    隔間突然響起吵鬧的電話鈴，是那部重要的閑置電話機的特制鈴聲。

    有個幕僚立刻放下手頭的鍵盤去接，然而伯爵比他更快，筆一摔，滑輪座椅退出一米遠，幕僚剛站起來，就看到銀發奕奕的中年人已經拿起了電話，半捂著話筒接聽。

    他很專業，手遮住嘴，面無表情，在場哪怕是親近的屬下，也沒有任何機會得到他的唇語和表情信息。

    “…”

    理查德原以為這通電話會在伯爵雷厲風行的性格下很快結束。

    但它花費了整整兩個小時。

    放下電話的伯爵沉默走回房間關上了門，整個人像蒼老了好幾歲。

    過了十分鐘，理查德被傳喚，伯爵遞給他兩份手寫的名單。

    “A列的人員，你一個個單獨通知他們收拾行李，什么都不要問，什么都不要說，在三天內給我以任何可能的形式盡量隱蔽地抵達精靈密森邊境的卡塔爾哨站；如果在路上被截住，遇到無法擺脫的情況，就不要跟來了?！?/br>
    伯爵沉穩的語氣，與他平時也沒多大不同，理查德卻嗅出那種不一樣的味道。

    “B列，在三天后秘密處死?！?/br>
    理查德冷汗流下，紙張的角在手中捏到變形。

    “理查德，我信任你，而且你還年輕，沒有妻女拖累，也對政局的秘密一無所知，”伯爵試圖讓自己的說話方式沒那么沉重，“做完這些安排立刻出國找個地方生活吧，你自由了，錢的問題…”

    伯爵隨手拉開抽屜扔出一本大陸商行通用的空白支票簿，簽字后撕下來鄭重地放進理查德手里。

    “別超過五千萬金，覺得你在我這里的工作值得多少就填多少?！?/br>
    理查德顫抖著聲調問：“伯爵…您要走？”

    伯爵抬眼看了他一眼，可能是覺得理查德太年輕，笑了。

    “就憑這句話，你以后要走的路要吃的虧還有很多。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知道的事情一旦多了，不論敵人還是朋友都會爭先恐后地殺死你?！?/br>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為什么我會欣賞那個叫羊的奴隸的那回嗎？”伯爵忽然想起遙遠的一件事。

    理查德怔愣后，迅速回答：“因為他有智慧，卻不使用；有武力，也選擇忍耐；保持審時度勢，在做出關鍵的舉動前從不出手?！?/br>
    伯爵于是深深地嘆息，鷹眼里泛動起不明的光華，似是感動，又像是憐憫。

    “我其實，是在做和他一樣的事情啊?！?/br>
    為了忠誠的事業，將生命燃燒得油盡燈枯。

    道格開完每周一早晨例行的公司管理層會議，理了理資料站起來。

    一名氣質笑容都溫雅明麗的女秘書主動伸手過來，幫他抱起了平板和文件袋，挽了挽波浪長發柔聲說道：“我來吧，總裁，今早我已經為您泡好了紅茶，放在您桌面上圣經的右手邊?！?/br>
    道格聽了這話第一反應是皺起眉頭。

    可能他動作幅度不大，那個秘書還沉醉在自我滿足的心情里，小嘴叭叭說個不停。

    什么昨天的任務她仔細想想，研究出了道格隱晦的意思，肯定做得超級出色；什么讓公司食堂今天也準備了他喜歡的午餐，口味都是他喜歡的偏淡類型。

    道格沒有回應，只說：“謝謝，有心了，以后不用這么麻煩?！?/br>
    漂亮的女秘書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要在今天把所有對道格的崇拜的話都說個干凈才行。

    “…總裁，我真的特別想一直跟著您學習，自從在家里人那里聽說了您白手起家做到王國百強的事跡，我就立刻請求他們允許我來您的公司工作，而我也不負心愿，成功面試到了您的秘書崗位?！?/br>
    米婭小心觀察著道格的表情，看到道格沒任何觸動的臉，只覺得胸中有些氣悶。

    這是怎么了？她明明也很優秀，身后還是大家族，對著一個心慕的男士殷勤追求了好幾個月，除了表白幾乎什么事情都明著做了。

    可這個優秀的男人，除了工作就真的不給她一點別的交流機會。

    面臨這種挫敗的情況，米婭也不想再自我欺騙，她今天鼓起勇氣，就是為了從他口中聽個準話。

    米婭加快兩步與道格并肩而行，揚起小臉看向五官英俊深刻的青年上司，向他發出撕下了遮羞布的邀請：

    “道格先生，您認為我的表現，可以得到您今年蘭那節的同行門票嗎？”

    道格終于站定，看向這個令他煩不勝煩的人。

    本來想的是開口直接責備對方，在面試時早就說好不允許帶著任何感情目的，她已經干擾到自己的工作心態了。

    可心懷暴躁地仔細審視這個一直努力接近自己的女性時，他忽然又怔住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異性變得這樣冷漠？雖然米婭追求的方式選擇欠妥，但她認真的心意，這半年來我都看在眼里）

    （我以前不正是夢想能和像米婭一樣溫柔體貼的伴侶在一起嗎？她有什么不好，為什么我要對她發火？）

    道格心中一顫，他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從根部上有了些未曾察覺的改變。

    明月夜，跪下用額頭貼他腳背的人。

    畫面一閃而過，他的精神世界卻如被刀刃風暴切割，驟然支離破碎。

    米婭還在等待道格的回話，看他盯著自己這么久不出聲，還以為是道格正在猶豫同不同意，激動得心臟砰砰跳。

    “道格，我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但請你就給我一次嘗試的機會吧！我期望自己能成為那個適合你的人…”

    “這沒可能！抱歉…”道格清醒后脫口而出。

    當他意識到自己剛才想了什么，說了什么，看見米婭面色蒼白的失落神情后，腦中更是亂成一鍋粥。

    道格沖進衛生間，將冷水拍在臉上，濕淋淋的發絲對著鏡子，眼神慌亂地不住喃喃。

    “道格，清醒點！那不過是個離你而去的奴隸，他已經說過不需要你負責了！你已經給了他公民身份了！你還想怎么樣！”

    “難不成你想讓他做你的妻子，住進你的家里，每天吃喝睡都照顧著他彌補著他你才高興嗎！”

    道格喘著粗氣，看著鏡中自己的眼睛竟漸漸紅了眼眶。

    “混蛋，混蛋…你在緊張什么？為什么心臟收緊　，為什么呼吸急促？你，你你…”

    你簡直丟死人了。

    道格捂著眼睛，撐住洗手臺肩膀顫動，酸澀淚水一點點從指縫間流出。

    羊消失后，父親再也沒有打擾過他的生活。

    某一天他新買的公寓置辦好家具，回家拿剩下的衣服時路過停車場，他愣神地發現自己那輛丟失的小車就停在那里。

    那一刻有很多設想沖刷過他的腦海。

    可唯一那個坐過他車后座的可憐人已經消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