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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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殿下為何不順勢而為呢?我們竟都不知殿下的心早就懸在了秋獵一事上?!?/br> “我總覺得……不應是這樣?!苯鹩裾泶鸱撬鶈?。 孟從聞十分訝異,他看著這位方成年不久的太子,一時竟理解不了對方的思維。 金玉枕的眼瞳此刻對上了他的,瞳仁是清澈的,里面醞釀著一些什么,孟從聞不能完全看清,只覺得是一種復雜的情緒,像憐憫又像痛苦。 孟從聞一時無言,他在等殿下說下去。 “學生方才說,清明恩慈。依您所見,此話是真是假?” “……臣不該答?!?/br> “學生知道了?!苯鹩裾碜旖枪雌鹗譁\淡的笑容。他們二人都明白,說“不該”,實際也是一種答案。 “璞華殿里素來坐著的是皇帝,站著的是百官。陛下要殺要剮,也向來全憑他心意,堂下人只有跪地求饒的份兒??蓪嶋H如何呢?…老師從前便教導我,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捏著網的一角,唯獨一個人,全無察覺地端坐在網中。父皇往日不愿意醒,好歹今日有了些興致,我忽然不樂意遂他們的心去撥動那根線?!?/br> 金璘看似大權在握,卻昏昧少覺,其人正如一塊兒寫著大淵二字的牌匾,往來人再怎么瞻仰,也不過是塊材質優良的木頭。 換句話說,縱無人明面上稱什么攝政王,可大淵朝這座巨大的機器里,每一位大臣都是重要的,都環環相扣著,金璘卻是那個不用撥動的死零件兒,縱然是純金的、雕刻著花紋的、聲勢浩大的,終究只起了一個維持皇家體面的作用。他或許最重要,但又最無用。 身為這位草包皇帝目前唯一的合法繼承人,金玉枕十分清楚父皇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未來。因此偶爾他也會對父親的處境有些同情,縱使這種同情完全置身事外。當然了,他并非出于親情的角度去可憐他,正如此時,他這些話更多地透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神佛對蟲豸的憐憫。 他所想的其實格外簡單,難得這位君王對朝事有了些興趣,他便順著話走點撥兩句。明著說來,他一番話突兀,似是以百姓大義要挾皇帝放棄鋪張與排場,再誘其孤身入險地,這么明晃晃的坑,是個有腦仁的就不會隨便往里跳。再隱晦一層,他能精準揣摩圣意,清楚地知道皇帝的需求和愛好,且一切并非臨時起意,顯見醞釀已久,這一點也夠讓人發悚的了。 而他忽然造出這些醒目事端,就是皇帝本人愚蠢,在朝上當即同意,事后他身邊無所謂哪個近臣也能再提醒一二,讓陛下注意到他此次言語有異,實在不難。 依他看來,自己的企圖到這里已經很明顯,無非是讓皇帝有所猜忌。不錯,就是要使金璘自己察覺到,親兒子包藏禍心,對他暗自揣摩,讓這位除了皮囊一無是處的皇帝生出些危機感。 他為自己自豪,因為今日他終于送給了陛下一刻的自由。 “何況,做兒子的,總想討爹爹開心嘛。若是去亙山打獵就能叫他歡喜,我這番胡言亂語就算有些用處。其余的,他們早晚都可以運作,卻比不上陛下一刻的歡心了?!?/br> 孟從聞聽罷,身上已起了一些雞皮疙瘩,不為別的,他的學生說這話時面色依然平靜,語氣相比之下卻十分割裂,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狂熱和膠粘,稱呼著“爹爹”時甚至還有點撒嬌的意味。他知道金玉枕自小活在深宮里,于父母之愛都有缺失,因此對皇帝格外執著,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可他身為老師,卻不得不有所提醒。 “您的用意臣已知曉。只是,如若滿朝文武皆拿著線,那您呢?您此舉,不也正是要陛下遂您的意?!?/br> 既然眾臣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把他當作傀儡侍奉,太子若對此心懷不滿,就也不應再對皇帝施以同樣的手段。孟從聞不欲見自己的學生自陷囹圄,過早地進入靠謀算他人才能達到目的的怪圈。 “老師教訓的是?!苯鹩裾泶瓜旅佳?。 孟從聞一看他那樣子便頭疼起來,也許旁人看來他這是乖順知錯,可他多懂他啊,如何不明白他這是裝的。每回他這樣,就是要固執己見逃避話題的時候。 “在我面前裝乖討巧并無意義。阿衡,你尚且年少,又太過聰敏,鳴風兄常常與我說他早就教不了你。但我卻仍然堅持要你時常來此溫習功課,你清楚緣由么?”他們二人杯中茶水早已飲盡,孟從聞起身,走到書案跟前鋪開兩張草紙。又招手要金玉枕過來。 “學生愚笨,并不全然明白。學生只知道,兩位老師學識深厚,衡鈺一輩子亦學之不盡。如今也僅僅懂得些皮毛而已,還不到能向兩位老師脫蒙的時候?!苯鹩裾黼S著老師的動作走到書案旁邊,接過他遞來的筆,手下自然地默起了。 兩人動作間十分熟練,或許已進行過百遍。 “你不必說些誑話。你四五歲時就到了我身邊,那時的我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你會是一個滿朝文武乃至天下人都交口稱贊佛面仁心的人?!泵蠌穆動秩隣t子了,他在教室里支起一方茶爐,烹茶之事從不假手于人。他好喝野茶,常走訪民間,收些貧苦茶農的粗制茶葉。金玉枕有幸也喝過幾回,不怎么適口,后來孟從聞再未煮給他喝。 金玉枕抄經時容色淡漠,既不見對佛法的崇敬,也不見對經書的熱忱。但落筆端正,極有分寸。 聽到老師提及他年幼時,金玉枕少見地微一皺眉,下筆雖未慌亂,“而我皆已失”的“失”字那一捺卻逸了出去,與拘束的前文相比,顯得十分刺眼。 孟從聞自一見他起,便要他抄經。什么千字文,都是后來才學的。 尋常夫子,哪有這么給人開蒙的?許吟春是老派的翰林世家出身,對此甚有意見??擅蠌穆勈翘犹珟?,他就是認定了要這么教,其余人也沒什么辦法。彼時程相也笑,說這孩子與佛有緣,以佛經啟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金玉枕始終沒明白自己為何會與佛有緣,畢竟他從小浸潤在無上佛法里,這么些年了也沒洗掉一身戾骨,皮相再溫容華美,也蓋不住他心里那些晦暗,他明白的很。 老師說想不到,可又要他日日修習佛法,是為什么呢? “但我確實是照此培養的。阿衡,你與你父君不同,他雖然閉目塞聽,卻是個溫庸的人。而我一見你,便總覺得你將來要走的路會十分艱險,伴隨著腥風血雨。我的預感興許不準。畢竟一路走來,你平順無虞?!?/br> 或許今日實在特殊,孟從聞都開始說一些廢話了。 “老師所說,衡鈺會仔細思慮?!?/br> “我只希望,殿下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心和眼睛。鋒利者自傷,何況你是一柄太銳的劍?!?/br> 待太子走后,孟從聞捻起那兩張草紙一看,果然波瀾起伏盡在其中??磥硖拥男拇_實不如表面那樣平靜。 但愿他這番肺腑之言能勾起太子殿下一些觸動吧。 金璘初得美人,覺得甚合心意,一連幾日都把映霜放在跟前當個玉瓶似的賞玩,他寢殿里的宮女們私底下都在傳,這位映霜姑娘得盛寵如此,怕是不日就要升為小主了。 其他宮里那些娘娘們也難免有了危機感,畢竟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丫頭乍得青眼就日日陪在皇上身邊,看來陛下喜歡得很,她們都知道陛下的性情,素來是愛恨分明,喜新厭舊。如今有了新人,她們宮里立馬就冷清了不少,這個奴才究竟是靠了什么本事,教陛下如此垂情?就連梅妃本尊,也對這位據說容貌七分肖她的宮女十分好奇。 然而金璘待映霜如此恩寵,并不為別的,他只是覺得有這么個掛件放在身邊,身心都通暢許多,就連頭都不昏了。 還有一點難以啟齒,他還是等到第二日入夜時才發覺,自己懷里摟著軟玉溫香,身下那玩意兒卻毫無動靜。 與其說是疲軟,不如說他竟興不起絲毫尋歡作樂的興趣。 望著美人含春的臉,簾內氛圍正好,明明心頭火熱,他卻忽然支棱不起來了。 映霜很懂事,很善解人意地沒出聲,一雙柔若無骨的手還在為陛下輕輕地捶著胳膊。 金璘俊朗的臉一瞬間扭曲了一下,接著他痛苦地閉上了眼,感覺自己又開始頭疼了,他低聲喚著映霜:“霜兒,你起來罷,為朕按會兒頭,朕此刻沒興致了?!?/br> “奴婢該死……攪了陛下的興致,請陛下恕罪?!庇乘犃藚s有些惶然,連忙起身在床榻邊跪了下來,聲音顫抖,格外惹人嬌憐。 金璘面上的表情萬分復雜,他半坐起身來,倚靠在床頭,把衣衫半褪的映霜拉了起來,要她半倚跪在自己身上,柔聲道:“不怪你,都是朕……不,今日不是個好時機。朕甚心悅你,你若愿意,明日我便叫他們收拾出一座宮院,貴人,封你為貴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