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喜離開的每分每秒都叫姜淹很難熬。

    他只能盡力投身于工作，但他的大腦向來是分區的，即使有工作的牽絆，也不妨礙他瘋狂地思念徐喜。

    不是沒想過用藥物去麻痹心靈，但是他的心理醫生說千萬不能濫用藥物，否則前面的治療可能都會前功盡棄，而且濫用藥物對身體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就去三周而已，沒關系的……

    他一直在安慰自己。

    不可以再發瘋了，他現在雖然比過去控制得好了很多，但還不夠完美，他還不夠正常。

    徐喜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反復看他的手稿，筆記，看他是不是在國外也會更新，翻來翻去，然后實在控制不住的時候跑到衛生間自己去擼。

    徐喜不在的時候，他的名字就像個夢魘一般纏著他。

    曾經他不允許他出這棟別墅，不允許他不帶鐵鏈到處逃，甚至不允許他下二樓。

    現在他能夠讓他出國，飛到他再也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

    雖然心里有過后悔，后悔是不是不該在他回來的時候這么快地把他推開，放手讓他自己去思考利害，但此時的姜淹忽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給他自由的選擇，其實是給自己自由。

    雖然他知道徐喜已經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了。

    ︿︿︿︿︿︿

    姜淹緊張地看著時刻表，他知道今天晚上徐喜的飛機就飛回國內機場了，他想去接人，但是又害怕徐喜以為他是捆他回去的。但是不讓他去他又心里焦慮，他怕徐喜不能平安落地，于是最后退而求其次，決定就偷偷跑到機場去看一眼就回來，只要看到徐喜平安回來就好，他就沒什么可牽掛的了。

    結果中午的時候，沈律師來敲門，說師父從北京調研完回來了，叫上咱倆去吃飯呢，你可不許跑，必須得去??！

    姜淹就無奈地跟過去了，本來他計劃著下午就可以跑過去美美地等人的——雖然飛機晚上七八點才能到機場。

    劉斌正坐在雅間等人，看沈律把姜淹拽了過來，臉上的皺紋都笑了起來。

    “老師好?！苯唾r笑，四肢僵硬地落了座。

    “你小子，一天天想什么呢！請你吃飯跟害你似的！你比你師父還忙？可真是不像話！”劉斌裝著生氣地樣子把他劈頭蓋臉訓了一頓。

    姜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劉斌見他難得露出這樣自如的表情，心里不知怎的竟也有些欣慰。他跟姜淹父母是舊相識，以前都是同窗，但姜淹跟他爸媽不親，他是知道的。當老師教了他這么些年，卻覺得自己這個老師也越來越失格，姜淹身上總有種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把所有人都隔離到一邊去，自己像個高速運轉的冰冷機器那般飛快地工作不停，誰都無法靠近。

    但今天見了姜淹，才覺得有些東西好像是不一樣了。

    飯桌上幾人無非就是聊案子，劉斌跟姜淹說你小子混得可以啊，立法改革后的第一案都拿到手了，我可仔細看了那個案子啊，你打得確實不錯，頗有你師父我當年的風范吶！只是那孩子的爹太不是個東西，他兒子還在法庭上候審呢，他自己跑出去尋歡作樂，還上了花邊新聞，哎，你們都還不知道這回事吧？

    沈律說，他知道他知道，反正啊，他覺得那案子很有警示作用，就是還是人還是活得普普通通的好，其實小家庭的安樂，那種位高權重還揮金如土的空虛富戶是一點兒也感受不到的，只能去不斷用空虛的快樂再彌補空虛，然后越來越空虛。

    姜淹說，他覺得也是這樣。

    劉斌就問他：“你看到那孩子的時候，你怎么想？”

    姜淹想起當時在看守所的情形，他說他當時什么都沒想，但是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悲，因為殺了人，他一生都被毀了。

    劉斌就笑了笑，一陣兒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資料來遞給姜淹。

    “其實這次回來，也是給你們送案子來了，我人老了，明年就打算退休得了，機會都讓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喏，拿去看看吧，就是最近網上熱議的那個x市的弒父案?！?/br>
    姜淹看了看那案子，輕輕搖了搖頭。

    “老師，我，我最近不太想接這種了?！?/br>
    “為什么？”沈律大為吃驚，“你好端端的怎么……你是在這種類案里做得最有經驗的律師啊?！?/br>
    “為什么不接？我知道沒有你不擅長的?！眲⒈罂粗?。

    姜淹想，大抵是因為每次看到那些少年犯的眼睛，他都有意無意地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吧。雖然他礙于計劃不完整而沒有真的動手殺了母親，但是那是他一切惡的開端，也是他最后害了徐喜也害了自己的原因。

    他想要回避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能真正走出來的時候。

    姜淹沒有回答，但是劉斌卻從他眼里看出了什么。

    “小姜啊，其實我這次回來，看到你還是挺驚喜的?！?/br>
    姜淹抬頭看著他。

    “以前吶，總是覺得我沒有教好你，老是不敢面對你，我知道你的技術在同行里是一流的，但是實話實話，在我教出的這么多學生里，我最擔心最放不下的還是你。

    “我總是害怕，你透露出來的那種——近乎變態般的雷厲風行和冷漠無情，有一天是不是會害你萬劫不復，要知道我們這個行業，沒點人情味和良心的話，天天與惡斗爭，難保有一天就與惡為伍了?！?/br>
    姜淹靜靜聽著，水杯中的水不再晃動。

    “但是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我們學的這些，法律也好，什么都好，不是為了更好地利用，而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啊?！?/br>
    姜淹沉默著，他在別人的話里卻聽出了徐喜的聲音。

    “你這個小孩啊，我老覺得危險，各種意義上的危險！你要知道法律往往不是被法盲所玷污，而正是被我們當中敗壞了的精英所踐踏！我最怕你就是如此！因為你比起他們來，你太聰明了！太冷漠了！但是今天我才看出你身上有點孩子氣了，別嫌我說你幼稚啊，反正你們不管多大，對我這個老頭子來說都是小孩！”

    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來。

    劉斌語重心長地：

    “姜淹啊，看人你以為看什么？其實很簡單，眼睛跟眼睛是不一樣的，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其實別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就像透過玻璃杯看水一樣?！?/br>
    姜淹放松地笑了。

    原來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偽裝并不是那么地完美無缺，總有人識破，也總有人想著幫他把破碎的自己縫好。

    ︿︿︿︿︿︿

    姜淹提前了兩小時到機場去接人。

    因為職業的原因老是飛來飛去的，姜淹已經習慣了機場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面孔跟他打招呼。

    他在焦慮等待的時候，結果機場顯示徐喜他們的航班因為天氣原因延誤了一小時。

    一小時之后，因為濃霧不散，又延誤了一小時。

    姜淹只能靜靜等待。

    曾經他跟爸爸一起在機場等mama的時候，他無數次希望mama永遠不要回來。

    而有一天，mama真的就再沒回來。

    現在他卻苦苦祈禱徐喜能平安回來。

    哪怕徐喜反悔了，又要離開了，他也不會再攔著，他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就好。

    他抬頭看著玻璃外，一架架飛機起飛，一架架飛機歸來。跟他當年目送mama的飛機離開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對不起mama的，她也對不起他。

    但是，mama，就這一次就好，求你讓徐喜平安回來見我吧。

    ︿︿︿︿︿︿

    徐喜的飛機出事了。

    姜淹在迷糊中被人叫醒，說你是準備去接xxx機的家屬嗎？快去警方那邊協助登記家屬信息，xxx機因為濃霧發生撞山事故，現在很嚴重，現場一片混亂。

    姜淹無比震驚！

    這是上天跟他開了個玩笑嗎！

    是mama在詛咒他嗎！mama死也不讓也跟徐喜在一起！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警方那里，等著接機的家屬們吵吵鬧鬧，哭的哭喊的喊，警方和醫護努力維持秩序，但是依舊人聲鼎沸。

    其中一個警察認出了他，對他喊道：

    “姜律！你看下初步確認的死亡名單，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姜淹一把抓過名單，死亡名單上的第一個就是徐喜。

    他徹底崩潰了，當場癱在地上號啕大哭。

    ︿︿︿︿︿︿

    姜淹忽然從夢中夢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剛剛是……是夢嗎？

    他看了看表，實在等不及了，然后跑過去問機場工作人員xx國際航班到底什么時候能到國內機場。

    “三十分鐘后，已經在降落了?！?/br>
    姜淹這才發現大霧已經散去了。

    姜淹跟著接機的家屬們一起在接機口等待，大家都梗著脖子向里面張望，吵吵鬧鬧的。

    徐喜跟父母剛一出來，姜淹就看到了他們。

    “叨叨叨叨叨叨，不是最后也吃了中餐嗎？讓你吃點西餐嘗嘗不一樣的怎么了？還是我的不是了？又不花你的錢，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徐喜又在跟他爸爸吵架了，陳敏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做和事佬，勸這個說那個的。

    “你有幾個錢就敢亂花了？看病已經貴得要死了，那西餐又貴又難吃，還自作主張點那么多，我不如喝你媽熬的小米粥！”

    姜淹看徐喜快要氣得頭頂冒煙，覺得可愛得他心都要化了。

    這是第一次，他要真心謝謝mama。

    一定是mama把徐喜平安送回來的，一定是。